問:你在民進黨主席任期結束前拜訪北歐國家,有什麼特殊用意?
答:我們拜訪波羅的海的拉脫維亞、芬蘭和瑞典這三個國家,是有特殊用意的。
拉脫維亞是波羅的海三小國之一,二次大戰後被前蘇聯併吞,又在一九九一年宣布獨立。芬蘭是地理上最接近前蘇聯的國家之一,也曾與蘇聯發生多次衝突,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還曾聯合德國與蘇聯作戰,後來雖然敗戰,卻還能維持國家的獨立自主。他們如何維持雙方關係,與台灣經驗和台灣未來可能面對的狀況很有關係。
簡單地說,芬蘭國內政黨雖有鬥爭,但在面對前蘇聯這個強敵時,不論各個黨派或全國人民都有高度的共識。今天,台灣的處境和所面對的國際形勢,儘管不如當時的芬蘭險惡,但台灣與中國的關係和當時芬蘭與蘇聯的關係,基本上是類似的,因此,毫無疑問我們必須學習他們的經驗。台灣朝野至今顯然還是沒有這樣的共識,處於危險的境地而不自知,才是最大的危險。
瑞典,是社會福利做得最好的國家,這表示賦稅很高、國家花很多錢照顧每個人。有趣的是,她也是全球國民所得前五名的國家,她的社會福利做得最早、也很好,經濟也一直很有競爭力。瑞典有最強的工會,但勞資關係在歐洲卻最和諧。資本家都知道必須跟勞工談,資方別無選擇,一定要與工會維持良好的關係。另外,瑞典與其他國家不同的地方在於,勞工就只爭取勞工的利益,他們並不像義大利、英國與法國經歷過國有化的階段,國有化後反而造成效率低落、經濟蕭條,勞工得到的更少。
不識危機,領袖再偉大也沒用
問:你認為芬蘭的政治發展是制度造成的,還是領導人造成的?
答:都有。但很重要的是人民有這樣的共識、政黨有這個共識。沒有比國家存亡更重要的事情,因為國家的基本處境是這樣,就會有這樣的制度。芬蘭就絕不容許總統是政爭的總統,所以被反對黨攻擊的總統就不能處理這個事情。一旦總統民選,他就代表國家,內部的政爭是總理的事情,政黨對外交有完全的共識、一直到今天他們都是這樣。
問:但是台灣的發展趨勢似乎又不像芬蘭?
答:這就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地方,所以特別選擇到芬蘭這樣的國家。我們今天處在危險的境地,但政黨和政治領袖卻沒有這樣的認識,這很糟糕。
問:台灣看起來有世代交替的趨勢,有什麼方法能讓未來的領導人更有格局?
答:有形的方法當然有,像研究機構,國家要有智庫。但是有時候,國家與領導人是要看天命。天命是一個社會在一個時代,尤其在關鍵性、重大轉折與轉變的時代的重大趨勢。它有可能變好也可能變壞。
當天命趨惡時,很多有智慧的人、知識分子都看得出來,但無能為力。芬蘭在面對一個危險的境地時全國有高度的共識,因此知道怎樣去行動,他們的處境產生了雙首長制度。
一般歐洲國家都很容易變成內閣制,內閣制並不適合芬蘭這樣面對重大危險的國家,若一個國家的領袖常會被內爭所牽扯,就不適合處理國家安全。在一個危險的時代,人民不見得瞭解危險的存在,並做最好的處理。所謂的天命就是當時人民對問題的瞭解;如果沒有這種瞭解,領袖再偉大也很難改變。
問:你在《許信良的政治世界》(天下文化出版)中,提出台灣是一個「危機社會」的理論。危機社會下的民意形態有什麼特色?
答:危機社會是很多國家都有的現象。我從諸多現象的觀察中得到結論,然後再去推論、去使用;就像科學一樣,先假設,然後看能否應用到其他共同現象。
在許多長期一黨專政的國家,一旦開放民選,大多數的反對力量都勝利了。為什麼在台灣沒有?當然有很多人解釋,因為國民黨比較強、比較厲害,但是東歐國家的一黨專政未必輸給國民黨。
我第一個發現這個問題,全世界那麼多贏的例子,為什麼台灣卻不會贏?這一定有道理,但並不是像許多人講的反對黨不行、國民黨太強,絕不是這樣。我認為是因為我們的社會特殊,什麼地方特殊呢?我發現是「危機社會」。我說過,危機社會是指人民最關心國家安全、其他的內部問題、專制問題都擺其次,只有國家安全才是最重要的考慮,因此即使是民主、開放選舉,人民也不會自動把政權交給反對黨。
贏在地方、輸在中央?
問:所以台灣的民意在某方面來說相當保守?
答:反對黨若不瞭解危機社會的大環境,一定沒有機會執政。因為人民不信任你,你怎麼執政?最好的例子是日本的社會黨。戰後的日本社會非常民主、自由,但反對黨就是沒有機會。所以,並非民主選舉反對黨就有機會,如果是在危機社會裡,反對黨永遠沒有機會。我在十年前就提出這樣的理論與架構,只是那時不夠具體、尚未成熟,有些人不能瞭解、也不能接受。
反對黨在危機社會可能執政嗎?失敗的例子就像日本,我們民進黨好比日本的社會黨,說執政黨腐敗沒有用,日本自民黨比國民黨還腐敗,不斷有醜聞導致首相下台,反對黨依然沒有機會。危機社會的反對黨要執政,成功的例子就是德國和歐洲其他社會黨。同樣是社會黨,日本的無法執政,歐洲各國可以。他們經驗豐富,懂得處理這種事,但日本社會黨沒有經驗,不會處理這種事,因為四十年來都是很保守的、教條的,一直維持不變。從研究中,我發現危機社會反對黨也有可能執政,就是在歐洲的社會。他們的經驗是什麼?我特別提到德國的社民黨,他們在六0年代與執政的基民黨組成大聯合政府,最後變成一黨執政,德國經驗對我們最有價值。反對黨變成執政黨,最成功的就是德國的例子,與其他國家比較,那種危機的感覺在程度上是與我們最接近、最相同的。
問:你擔不擔心中生代政治精英沒有這樣的視野?
答:我簡單講,如果陳水扁不行,就無法執政。如果看不清楚這點也能執政,那就是我看錯、我的理論錯了。弄清楚誰對誰錯、就是反對黨的責任。人民當然需要有為者執政,但若反對黨無知,誰也沒辦法。日本自民黨長期執政,那是誰的責任?社會黨當然要負最大的責任。人民不是不想讓你執政,但你太無知了,怎麼讓你執政?
問:像現在陳水扁、謝長廷這些中生代精英人氣很旺,是否代表人民有不同的思考?
答:我不認為台灣人民是這樣。危機社會就是人民會感受到這些東西,人民感受不到,就不叫危機社會。
從歷屆投票也可以看得很清楚。每到中央選舉民進黨得票就會少很多,人民怎麼會無知呢?人氣旺只是表面現象。我們中央選舉只有二一%的選票,地方選舉儘管贏得不少席次,得票率卻只比四年前多一點多個百分點而已。我當主席時得票率是四一%,這次是接近四三%。其實八年前的縣市長選舉,我們已經得到三八%,前後兩次我們表現不錯,這跟日本的情況完全一樣。社會黨可以在地方執政,常常在地方、大都市贏,這跟我們的情形完全一樣。這就是危機社會,人民並不會無知。但中央選舉時就不一樣,總統大選二一%,立委選舉比較好,也只有三三%,國大選舉三0%左右。即使不引用日本、歐洲的例子,在台灣也看得非常清楚。民進黨在中央選舉得票率很低,與地方選舉比較,相差有十個百分點左右,這清楚地顯示,人民不放心我們在中央執政。如果看不清楚這個現實,就不可能執政。從過去十年的選舉中,聰明的人應該會瞭解這個問題。
(李明軒採訪,李明軒、王淑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