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四日,美國阿肯色州瓊斯博洛鎮的西濱小學。十一歲的安得魯戈登全身迷彩野戰服,悄悄觸動學校的火警警鈴後,躲到一百公尺外的樹林,和埋伏守候的十三歲戰友米契爾強森會合。十枝從家裡偷來的長短槍枝全部上了膛,就等獵物出現。
不一會,老師帶著學生,驚惶奔出教室躲避火警。「砰!砰!砰!」樹林頓時槍聲大作。一分鐘內,二十二顆子彈齊發,十五名師生倒臥血泊。還來不及辨認兇手,他們已駕車遠離現場。
血海「淺」仇。米契爾強森大開殺戒,竟然只是為了報復同班某位女生不理睬他。他槍口對準的全是女生,動用的火力之強大、槍法之嫻熟精準,令人不寒而慄。而行兇計畫思慮之周密,從製造假火警陷阱,到利用樹林和迷彩服做掩護,心機之深沈,簡直無法跟他們的年齡聯想到一塊。
而在日本,去年神戶發生斷頭命案,行兇少年虐殺一名智障兒後,割下面目全非的頭顱,放在校門口示威。震撼猶未平復,今年一月,黑磯市一名國中生因遲到被英文老師訓斥,竟掏出折疊式蝴蝶刀,連刺老師七刀斃命。一時之間,日本校園彷彿感染了「刀瘟」,兩個月內連續爆發五十四件持刀殺人案件,其中包括三起國中生謊稱問路或皮夾失竊,伺機偷襲警察、搶奪佩槍的事件。大阪府調查發現,攜帶蝴蝶刀上學的國中生高達六%。文部大臣町村孝信在電視上,拜託青少年「放下屠刀」。
天使變臉,極度兇殘
翻開刑案統計,要說青少年是弱勢族群,說服力恐怕日漸薄弱。美國每五件暴力刑案,就有一件是這些小毛頭逞兇,在日本更占了三分之一。嚴刑重罰派的代表、犯罪學者迪約洛發明「超級獵殺者」(superpredator)這個字來形容青少年;美國眾議員麥卡倫更稱他們是「地球上最暴戾的族群」。青少年的意象,從天使墮向妖魔。
但青少年犯罪最觸目驚心的,與其說是量的激增,不如說是質的惡化。「如今孩子們犯下的罪行,是我們在一個世代前無法想像的,」阿肯色州眾議員傑福瑞斯感嘆。
首先是犯罪年齡降低,從teenager(十幾歲)降為preteen(未滿十歲)。以加拿大來說,青少年犯罪有二0%是十歲以下幼童幹的。英國歷來最轟動的青少年殺人案,兇手是兩名剛滿十歲的男孩,他們誘拐一個兩歲娃娃,亂棒打死後棄屍鐵軌,假裝遭火車輾死。
青少年作案手法也趨於兇殘,《時代週刊》痛陳其髮指的程度有時「踰越不可踰越的界線」。近年最駭人聽聞的案例,莫過於兩名加拿大男孩模仿恐怖電影《魔法師》裡的儀式場面,擲石砸死一名幼童,再從死者身上割下十五塊肉來油炸;恐怕沒有成年犯做得出這種暴行。
在媒體教導下,青少年的犯罪智商早熟得可怕。他們犯錯不再是「年幼無知」,也非徒逞血氣之勇,而有高度理性的智慧化趨勢。瓊斯博洛鎮的槍擊案,正是典型代表。青少年犯罪的獵物,也由同擠或弱小者伸向成人。以日本為例,同學的集團性欺凌一向占青少年暴力的大宗。但最近多樁震動視聽的案件,刀口卻轉向警察、老師和父母,甚至有兩名荳蔻少女覬覦六十九歲老人的退休金,徒手將他打死。火已經燒到成人身上了,這是各國立法者對青少年不再手軟的重要因素。
雖然破碎的家庭仍是不良少年的溫床,但正常家庭出身的少年犯,卻日益不容忽視。神戶斷頭慘案的兇手,家庭和樂融融;鄰居經常看到他們全家在院子裡打桌球。瓊斯博洛鎮槍擊案的稚齡兇手安得魯戈登,給鄰居的印象也是「在典型安康的家庭長大的正常小孩」。
同樣的,日本文部省的調查報告指出,校園暴力增加最多的是「普通孩子」的突發性暴力。他們平時表現規矩,「卻在細微的緊張壓力下,引起爆發式的行動。」
以暴制暴,電視都這麼演的
追究起來,青少年誤蹈犯罪淵藪,媒體顯然無法脫卸責任。
三年多來,美國校園此起彼落的持槍掃射同學慘案,都可看出模仿電影《赤子本色》的痕跡。片中的男主角不是別人,正是以《鐵達尼號》征服影迷的李奧納多。
而日本的「小刀少年」逞兇事件,始作俑者是去年夏天播出的電視劇《禮物》。受到超級偶像木村拓哉在劇中拿蝴蝶刀耍帥所感染,青少年掀起帶刀的風氣,光是歧阜一地,頃刻便熱賣數萬把蝴蝶刀。
現代父母沒有時間,電視就成為小孩的共同保姆。美國密西根大學心理學教授埃隆指出,浸淫在電視建構的暴力世界,小孩的認知也被扭曲,以為現實世界「大家都以暴制暴,自己也理所當然如此。」
心理醫生凱薩林海德指出,青少年的殘忍化,癥結在於「對人無法產生同理心」。他們感受不到受害者的痛楚,戳別人幾刀好像無關痛癢,因為從媒體見慣了暴力,他們早就對血腥感到麻木。
電腦虛擬技術的飛躍進步,正如後現代主義大師布希亞所說,虛擬物儼然「比真實更員實」,現實物反而有如虛擬。置身這個虛實混淆的世界,青少年很容易把活生生的殺人,當成電腦虛擬遊戲的延伸。而電腦遊戲殺人後,按鍵即可重新來過,青少年從中學到的無非是對生命的輕率。
家庭教育的崩壞也值得檢討。隨著生育胎數減少,許多小孩集三千寵愛於一身,父母對他們只會說「YES」不會說「NO」。日本政府的教育諮詢人員,經常接獲這類家長莫名其妙的問題,例如「我帶小孩到公園散步,他突然拿石塊攻擊路人,是否該加以管教?」
百依百順的家長,培養出唯我獨尊的一代,他們很少有達不到的要求,行為也鮮少受規範約束,「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一旦慾望得不到滿足,男孩可以不擇手段殺人,女孩可以罔顧廉恥賣春。
東京女子大學教授林道義剖析日本青少年病理的力作《父性的復權》,在東瀛引起廣大共鳴。日本文部省加強青少年「心靈教育」的主張,許多見解取材自這本書。
戰後日本的父親們將全副心力奉獻給公司,小孩是在「父親缺席」的母子共生關係下長大。林道義認為,父性文化的特質,在於重視秩序,崇尚理性與正義等抽象價值,統合家庭成員的集體向心力。父親角色的稀薄化,導致日本青少年缺乏規範,追逐官能滿足,極度自我中心。
憤恨少年不知愛為何物
在升學掛帥的國家,青少年暴力也跟高壓教育體制密不可分,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日本校園的欺凌風氣;學生把體制加諸的暴力,轉而發洩到弱小的同躋身上。
一九九四年,日本愛知縣中學生大河內清輝,不堪欺凌自殺身亡。他在震撼日本社會的遺書中,泣訴欺凌者如何用木劍拷打他,逼他偷竊和反抗老師。他連跟家人旅行,都要經這幫人批准。踵效大河內後塵的自殺學生不計其數,被視為日本教育的最大恥辱。
而神戶的殺人斷頭事件,作案動機也跟報復學校有關。行兇少年念小學時,原本是個開朗的孩子,上國中後課業卻不太理想,被老師責罵一頓,此後便不常去上學。案發後他投書報端,狂囂地宣稱「我一刻也沒忘報復使我成為無名小卒的義務教育制度,以及產生這個教育制度的社會。」他塞在死者頭顱的短箋,用宣戰的口吻寫道:「陳年憤恨,流血清算,殺死學校!」
問題家庭同樣也是少年犯的搖籃。傳統基金會研究主任費根勾勒出美國少年犯典型的成長歷程:雙親在他們三歲前離異,單身媽媽困於生計,沒放太多心思在他們身上。幼年期愛的匱乏,使他們不曉得如何去愛別人。相反的,他們變得焦躁好動、滿懷敵意、攻擊性旺盛,而無父親加以抑制。
五、六歲的年紀,他們已經會對母親逞拳動腳。侵略成性的結果,同學討厭跟他們玩在一起,問題小孩們只好自己攪和,幫派就這樣形成。這群被父母與同屏摒棄的邊緣份子,在幫派找到了歸屬感。他們課業不佳、人生沒有目標,也就沒有恐懼,只能在好勇鬥狠中發洩過剩的精力。
兇器的氾濫使青少年犯罪火上加油。美國十件青少年殺人案,有八件跟槍枝有關。從前青少年洩憤,多半是砸破玻璃或噴漆了事,有槍在手就變成濫射無辜。他們血氣方剛,「一丁點細故就扣扳機,」西北大學刑法學院院長福克斯說。美國密西西比州一名中學生被嘲笑身材像肉球,憤而持槍射殺九名同窗,又揮刀刺死母親,恨她把自己生得這麼胖。
少年犯法,與成人同罪
全世界對青少年犯罪的容忍度都在降低,制裁也更不留情。從青少年宵禁到移送成人法庭,各種引起人權爭議的對策紛紛出籠。「青少年反社會,成年人就用反民主來治他們,」學者史奈德曼說。青少年既然沒有投票權,立法過程只有挨打的份。
一八九九年,美國受到進步主義思潮洗禮,成立全世界第一個少年法庭,獨立於成人司法體系之外。它的精神在於把青少年違法行為視同「病態」而非「犯罪」處理,強調矯治重於懲罰。
這套行將屆滿百年的制度,卻被批評跟時代脫了節。主要報紙《今日美國》不客氣地指出,「在青少年以商店行竊和偷車亂開為主要罪行的時代制定的舊法律,已不足以處理現今青少年層出不窮的兇殺、強姦和持槍搶劫案件。」
指責聲浪更大的是,青少年縱使犯下滔天大罪,沒幾年就被放出來。神戶殺人斷頭案的兇手,依法頂多接受兩年感化教育;瓊斯博洛鎮槍擊案的米契爾強森,只要再過四年多、十八歲成年那天,少年監獄就得依法將他釋放。
「美國小孩都在嘲笑少年法,」阿拉巴馬州參議員賽循斯說。在美國國會舉行的聽證會上,少年法庭被形容成「犯罪旋轉門」,要求廢除的呼聲此起彼落。
日本的少年法起步雖晚,保護少年犯卻超過美國。日本對青少年的定義是未滿二十歲,在小孩普遍早熟的今天,顯然與現實有很大距離。為使少年犯能重新做人,日本家庭法院審判的保密程度,可用滴水不漏形容。其他國家不難取得的起訴書,日本法庭拒絕公開。受害者家屬除非提出民事訴訟,否則連案情真相或判刑輕重,都無從知曉。
去年七月,新潮社發行的《週刊新潮》和《FOCUS》畫報,公然挑戰少年法的規定,刊登神戶斷頭命案兇手的照片,詎料惹來強烈反彈。書報攤拒絕出售這兩份雜誌,知名作家也取消與新潮社的合約。
然而隨著「小刀少年」愈殺愈烈,日本民眾開始質疑有無必要如此保護少年犯的身份隱私。今年三月,新潮社的《新潮45》月刊再接再厲,公布持刀砍殺路人的十九歲吸膠少年姓名與照片。新潮社在聲明啟事中說,兇手再過半年就滿二十歲,社會大眾基於安全起見,對這類「年長兇惡」的少年犯有知的權力。聲譽崇高的《文藝春秋》雜誌也挺身而出,刊載神戶命案兇手的法庭自白。
少年犯除了身分隱私權被打破,刑責年齡下限的降低也成為全球共通趨勢。美國各州現在都允許將少年犯視同成人起訴,判處更重的刑罰,送進成年監獄蹲苦窯。除了路易斯安那州,美國各州的法定刑責年齡都降到十四歲以下,更有二十七州完全取消年齡下限。
同樣的,日本法務省正研議把刑責年齡從十六歲降到十四歲,台灣則考慮由十四歲降到十二歲。
用教室取代囚室
說來諷刺,率先在司法採取「一國兩制」的美國,如今卻領頭走回「一國一制」的老路,急於讓少年犯回歸成年司法體系。反對最力的美國司法政策研究所指出,這種急求近功的打擊犯罪方法,只會收到反效果。因為少年犯在成年監獄裡向老鳥學習更多犯罪技巧,將會變本加厲。他們出獄後的再犯率比送進矯治機構超出三0%,觸犯的罪名也更大條。
有鑑於此,美國幾個州開始實驗新的模式,既能重罰嚇阻,也能矯治少年犯。以科羅拉多州為例,少年暴力犯移送成年法庭後有兩個選擇:在成人監獄坐很長的牢,或是參加名為「青年罪犯系統」(YOS)的訓練,快則兩年就能出獄,但要付出吃足苦頭、接受改造的代價。
YOS的入門階段安排一個月的軍事訓練,旨在磨去少年犯的稜角,乖乖聽從規定,有點像中國古代囚犯初進監牢時挨的一百棍殺威棒。接下來是正規教育和電腦課程,要讀到相當於高中的同等學力。第三階段是職技訓練,讓渾噩慣了的少年犯有生涯規劃的觀念。最後將少年犯假釋八到十二個月,嚴密監視其活動,以判定能否重返社會去過正當生活。
YOS每個階段都嚴格把關,淘汰就得回鍋坐牢。「我告訴自己,這好像在走鋼索,一點也鬆懈不得,」一名學員陳述心情。
誰都曉得,與其事後嚴懲,不如事前預防犯罪。然而近年美國政府向犯罪宣戰、大興牢獄的結果,有助於預防犯罪的項目經費很多被挪用於興建監獄。美國人的坐牢比率已居世界第一,犯罪率卻沒顯著改善。
喊出「用教室取代囚室」口號的美國司法政策研究所指出,監禁一名囚犯的成本,比供小孩念哈佛大學還貴,不如拿部分錢在學校開課,教導孩子如何化解人際衝突,更能消弭犯罪。
美國地方電視台經常在晚間提醒家長,「現在已經十點鐘了,你知道孩子人在哪裡嗎?」犯罪專家指這句話根本問錯了,因為青少年行蹤最難掌握的時段,其實是下午三點到六點,也就是放學後到父母下班前。這段空檔沒有家長老師監督,是美國青少年犯罪的黃金時段。政府若能妥善安排課外活動,可輕易有效地預防半數犯罪的發生。
然而美國許多城市寧願把錢花在大事動用警力,三更半夜執行青少年宵禁。「學生課外活動經費拮据,辦得比幾十年前還差,」《紐約時報》抱怨。福克斯也質問,「政府禁這個、禁那個,告訴我,青少年在課外能做什麼?預算裁減,社區的育樂中心和游泳池關閉了,遊樂場和棒球場也荒廢了。」
預防、矯治和懲罰,有如鼎的三足,唯有採取平衡政策,才是青少年犯罪的治本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