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八日，檀香山日報The Honolulu Advertiser出現了一張全頁廣告，大標題是：
夏大校長如不立即採取行動即應引咎辭職－－否則當被革職
這則全頁廣告是一名署名麥基文者的公開信，抗議夏威夷大學校長准許一部名為「禮讚瑪麗」（Hail Mary）的影片，在校園放映。他指斥「禮讚瑪麗」歪曲聖經教義，褻瀆天主和聖母瑪利亞，是對所有天主教和基督教徒的侮辱。這封公開信要求夏大校長尊重多數人的宗教信仰，應該有道德勇氣明令禁止這部影片在校園演出。否則的話，他應該引咎辭職，再不然夏大董事會應該將他革職！「不如讓他的清潔工人接任校長職位，因為至少一名清潔工人也能明辨是非！」
麥基文也在公開信中呼籲讀者在當天打電話給夏威夷州長和夏大校長提出抗議，以輿論力量阻止預定在（第二天）五月九日和十日演出的「禮讚瑪麗」。
熱心衛「教」
這位熱心人士麥基文是個商人。他和一批衛「教」之士早在幕後奔走多時，和有關當局交涉要求禁止夏大的「外國影片欣賞社」放映此片。他自己曾參加夏大學生理事會的討論，但是在激辯五個半小時之後，仍然無法說服理事會通過議案要求校方禁映此片（票數是十比十五）。他又和主辦電影欣賞會的負責人交涉，表示願意包下兩天四場的所有門票，主辦者可以淨得四千元門票所得，他也可以達到保護公眾免受「污染」的目的。但是這個建議也為對方所拒絕。麥基文不得已而出此下策，以五千美元廣告費刊登公開信，希望在最後一刻喚起民眾對州長和校長施加壓力，達到禁映的目的。
到底「禮讚瑪麗」是都怎樣的影片，讓這位麥先生如此激昂憤慨，疾呼抗議？
「禮讚瑪麗」是法國當代新潮導演果達（Jeqn Luc Godard）的又一部引起爭議的影片。故事以日內瓦為背景。女主角瑪麗（不是瑪利亞）在父親的加油站幫忙打工，閒時喜歡打籃球。她的男朋友約瑟是個計程車司機。有一天約瑟由機場接了一位名為加百列（和聖經中耶和華座前天使同名）的乘客，同到瑪麗處。加百列告訴他瑪麗已經「受聖靈感動懷孕」。約瑟初則懷疑瑪麗是另有男友，終於在醫生查證瑪麗仍為處子之身（而且確已懷孕）之後，只得無奈接受「既成事實」。至於瑪麗自己的反應，則兼有驚恐、憤怒、痛苦、掙扎，最後安然產下嬰兒。
果達所描述的故事，和聖經相對照，其中半真半假，似是而非；有人讚許是對聖母童身受孕故事的「現代的詮釋」，有人則指斥是褻瀆聖靈。這片子尤其引起爭議的，是片中瑪麗有多次裸體的鏡頭（雖然毫不色情），而且口吐粗言，對天主不敬。
風波處處
這部新潮作品一九八五年二月在法國首映，立刻引起衛教的個人和團體，群起而攻之。在坎城影展中，果達本人「嘗」到抗議者以「派」擲面的滋味。接看下來，「禮讚瑪麗」在各處放映，處處引起風波：
－－一九八五年四月在義大利各地公演，多處地方當局禁映。在羅馬公演期間，教宗若望保祿二世公開嚴予譴責；義大利當局也受到壓力，考慮採取法律行動。到五月間果達自動停演，他說是「對教宗的關注，表示尊重」。這段時間，在義大利已經有廿萬人看過此片。
－－一九八五年六月在西班牙馬德里首映，有八百多人抗議示威，被迫停演數場。
－－一九八五年十月在紐約電影節（林肯中心放映）首映，造成五千抗議者示威的盛大場面，但未造成事件。
－－一九八六年二月間在巴西各地放映，二月九日遭總統下令禁映，但在兩週之後，法庭宣佈取消禁令，「尊重言論自由」。
－－一九八六年三月在澳洲雪梨公演，有一千多人示威，和觀眾發生衝突，有五人被捕。
「禮讚瑪麗」既然有如此「輝煌記錄」，現在到了夏威夷，加上全頁廣告的宣傳，自然引人注目。
麥基文的公開信刊出之後，有心人所關心的是：讀者會有怎樣的反應？州長和夏大校長會有怎樣的反應？這個電影欣賞會能如期舉行嗎？到了欣賞會現場又會有如何的場面呢？
公開信刊出的當天，據報導夏大校長辦公室接到約二百七十通電話，其中約一百七十人抗議夏大准許放映「禮讚瑪麗」，七十人表示贊成。夏威夷州長辦公室也接到一百多通電話，「大多數抗議放映此片」。
州長無權干涉
在當天，夏威夷州長有吉的發言人發表聲明稱：州長無權干涉夏大校長批准放映此片的決定；「只要合法，政府設施得供不同機構作不同用途。」夏大校長西蒙也對記者表示，「外國影片欣賞社」是合法校園組織，有權依法借用校園設施放映影片。如果禁映此片，則是剝奪了憲法所保障的言論自由，不但違法而且違憲。「我們除了准予放映之外，別無選擇！」他建議抗議人士與其費心費力阻止此片演出，不如設法說服人們拒看此片。
夏大的「外國影片欣賞社」每月選映幾部外國電影，在一個小禮堂放映，座位不過二百五十個左右。平常只在校園的佈告欄張貼廣告，除了學生和教職員之外，並不為外人所注意。這次鬧出抗議風波，不少人預計當晚還會有些熱鬧場面可看。報館和電視台自然也派員到現場採訪新聞。
果然到了晚上開演前半小時，禮堂前已大排長龍，其中不乏奇裝異服「龐克族」男女，不是校園中常見的人物。在長龍之外約三、四十公尺之遙，有一批教徒手持抗議牌和白蠟燭，一面散發傳單，一面唱詩抗議。在入場門口不遠處，一位青年男子站在椅子上高聲講道，讚美上帝的榮典，譴責魔鬼的陰謀，苦勸觀眾不要執迷不悟，以免墜入罪惡之淵。在一旁排隊的觀眾，少數怪聲嘩笑，多數漠然旁觀。幾名警察則站在一旁，默默注視雙方，防止這場「君子之爭」變成「小人之鬥」。
君子之爭
有趣的是，在入口處另一旁，桌上放了幾份「請願書」。原來另有一批人在爭取觀眾簽名，支持學校當局保障言論自由。
在抗議的青年講道講得面紅耳赤、慷慨激昂之際，偶爾也有觀眾對他的觀點提出質難。雙方有問有答，雖然不是（也不可能是）理性的討論，倒也沒有惡一言相向。有一位觀眾指看他說：「你知不知道，如果這個社會不容許言論自由的話，你也沒有機會在這裏高談闊論了！」講道的年輕人答道：「上帝是全能的，上帝是慈悲的！」
體會因人而異
這場電影，全場爆滿，不在話下。觀眾逐一入場，禮堂大門關上之後，「禮讚瑪麗」開演了。場外向隅的觀眾默默散去；講道的青年也跳下臨時的講壇，和那批唱詩的主內兄弟姊妹，一同離去。
「禮讚瑪麗」如期放映，如期結束。一場茶杯裏的風波，也就如此過去了。校長既沒有辭職，也沒有被革職；電影沒有被禁，抗議者的意見也得到尊重，得以表達。校園的秩序，並沒有受破壞；而社會的道德倫理，到底也沒有因為這部電影，而敗壞墮落。
這場風波，究竟誰是誰非，誰勝誰負，難有定論。護教人士有不得不抗議的理由；學校當局，也有不得不堅持的原則。示威者不妨礙這些觀眾「自甘墮落」的選擇，電影觀眾也不阻止示威人士表達反對意見的機會。有成熟的「政治文化」，才能有如此「君子之爭」；這一幕風波，讓我這來自亞洲的過客，心儀不已。
至於這部「禮讚瑪麗」，究竟有何高明之處，倒是次要的了。果達顯然有心要表達一些訊息，但是這訊息是什麼，觀眾各有慧根，體會因人而異。可以肯定的是，他編導此片，是很認真很用心，很不輕佻的。有人說，驚世駭俗，引起爭論，即是他的目的；「果」真如此，他顯然已經「達」到了目標。
沒有看到這部片子的朋友，常常問了句外行話：到底好不好看？
我這行外人只能引「星期六評論」的影評回答說：「果達如果再拍這樣引人昏然入睡的電影，活該他上不了天堂！」
（郭振羽為新加坡大學社會系主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