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歲的小說家葉兆言，是南京土生土長的知名作家；生於蘇州的蘇童，一九八四年開始定居南京，並以小說《妻妾成群》名間文壇。
這兩位最具知名度的南京作家在去年的十月上旬，應本刊之邀於南京舉行對談，以作家敏銳的觀察力剖析這座六朝古都；在跨入新時代的潮流中，怎樣演出自己的末來。
城市臉譜
葉兆言：潛在的亡國記憶讓南京人以不變應萬變。
蘇 童：所有的古蹟都帶著滄桑，一種很肅殺的感覺。
葉：自有歷史以來，南京這個城市始終是南北兩種文化碰撞，所以沒有什麼固定的特色，南來北往對她都有影響。
南京的歷史始終處於變的狀況。中國有許多城市，像深圳、上海，都是在一個特定時期，發生巨大變化：不像南京，幾千年來都是這樣，始終是一個移民城市，所以你很難形容地道的南京是什麼樣子。近代史上，大量的人從安徽、湖南過來，也把許多東西帶過來；太平天國從廣西過來，就把廣西的東西帶過來，因此，這個城市始終在變。
蘇：中國有好幾個古都型的城市，但是愈古老的城市，人的生活節奏和對於外界的接受度，反而不如從平地而起的新城市。生活在古都的人，還比其他地方滯後一些。南京這一兩年變化很快，但是在這之前一直沒有什麼變化，各方面顯得遠遠落後、封閉。
南京也很奇怪，這幾年人人想賺錢，南京人卻不太著急。別的城市鑽空子、找機會，尋找一切賺錢的機會，南京在這方面的慾望明顯不如其他周邊城市，也不那麼善於跨入新的時代潮流中。西安也是古都，但是這幾年西安人全在深圳、廣東，南京人往外移民的就很少，好像都覺得南京不錯。
葉：南京是一個亡國的古都，這個地方的人，有一種潛在的亡國記憶，很容易有看穿的感覺。就好像鄭板橋說的「一國興來一國亡，六朝興廢太匆忙」，這地方老是在改朝換代，老百姓對大富大貴大起大落多了一種承受心態，就覺得無所謂，以不變應萬變。
中國的古都，體現的都是一種盛世，西安是大唐盛世，北京是明清盛世；杭州是南宋的都城，不算太好，但還是比南京的王朝強大得多。南京所有王朝的壽命加起來也沒有多少年，這裡的茶傭酒保上輩子很可能就是貴族。所以，南京人不會看不起窮人；在南京，窮富是一直變動的。
過去，南京是華夏大帝國最富裕的地方，沒有人可以輕視她；東南重鎮就是這裡，全國財政都要靠她，而且是中國社會的糧倉。南京是歷史上最遭破壞的城市，也是最經得起破壞的城市。很多以前的東西現在都沒有了，但是精神還在。唐詩宋詞裡曾寫到南京的很多東西，像鳳凰台、台城啊，今天都沒有了。南京的古蹟是不用保留的，它毀不了。南京的歷史帶有非常強烈的人文色彩，而且深植在人們的記憶中。所以，她雖然不斷被毀、被燒，但是這個城市永遠毀不掉。
蘇：南京所有的古蹟都帶有滄桑的感覺；像明孝陵，那種古樸是你一到那兒，就真正有一種古意，一種很肅殺的感覺。
南京的天氣在中國也很少見，是地道的四季分明，春夏秋冬都有，冬天暴冷、夏天暴熱。只有南京這個地方，可以把中國所有的東西都拿來用，北方的暖氣、電褥子在南京用得上；南方對付熱的空調這裡也特別需要。好像所有南北經濟的商品，南京都可以消化、接受。
南京與蘇南
葉兆言：南京是江蘇省會蘇南和蘇北卻不承認她。
蘇 童：南京人沒有排外意識、比較寬容。
蘇：南京從來沒有排外的意識，南京人也比較寬容。在蘇南一帶的城市，像上海、常州、蘇州、無錫，通常流行瞧不起某個區域的人，比如瞧不起蘇北人。南京雖然是江南重要的大城市，但絕不會瞧不起蘇北人。
另一方面，同樣是蘇南的城市，蘇、錫、常這幾個城市就都有自己的特色。無錫人精明、厲害，對社會的適應以及潮流的掌握可以做出非常好的判斷，而且提前一步反應。這點南京人絕對是落在最後的，南京人木、不夠敏捷，不夠有捕捉能力，所有新鮮事物到南京時都遲了，南京沒有任何可以開風氣之先的事情。在南京做得厲害的餐飲、遊樂事業，沒有一個是南京人開的，全是外地人開的。
葉：南京其實處在一個很尷尬的地位。她是江蘇的省府，位於江蘇的邊，靠近安徽；在歷史上，南京是管江蘇、安徽和江西的。現在蘇南經濟特別發達，吳語系形成很強的勢力，連蘇北也不承認南京；奇怪的是，安徽卻很認同南京。
蘇：對，很奇怪。比如蘇南人會認為蘇錫常很近，是一母所生的三個姐妹，但是他們卻不認同南京：蘇北人也不認為他們跟南京有什麼關係。最怪的就是安徽的蕪湖、馬鞍山，他們認為最親近的城市反而是南京。
葉：這是歷史的緣故。南京是明都，朱元璋是安徽人；近代湘軍打太平天國，湘軍裡面有很多安徽人；過去科舉考試，安徽考生也在南京考。我有一次到無錫去，無錫旅遊局長就當著江蘇省旅遊局長的面說，我們無錫是上海的後花園，跟南京沒關係。
城市未來
葉兆言：一旦獲得機會，南京就很可怕。
蘇 童：南京應該以歷史留下的東西，營造城市標誌。
蘇：南京這兩年多了幾棟高樓，但也沒有什麼大都市的感覺。這幾年所有的省會都在變，但一個城市文化不是蓋幾棟高樓就會改變的。我看，南京在現代化的潮流中，還是會比其他城市慢半拍。
葉：南京今天不像過去那麼發達，主要原因是上海取代了她的地位。過去歷史給與南京的機遇，今天都給了上海，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過去南京是華東的中心，現在勉強只能成為江蘇的中心，地位一落千丈。民國時期就已經是這樣了，當時南京還有地位，是因為她是首都，不過，那時上海的中心地位已經形成了。很多南京的官僚，週末都到上海度假，像宋美齡就很不願意到南京來。南京衰退的趨勢，那時已經體現出來了。以後，南京只能強調是有古老文化的傳統城市，應該成為一個很溫馨的城市，以人文歷史與優雅環境取勝。
我一直認為江蘇省最有前途的，還是南京這樣的城市；她積累了一個省的精華。主宰南京的，並不是像我這樣在南京長大的人，而是整個江蘇省的精華人才。在南京的大學最好的學科裡面，沒有人說南京話；南京是聚氣的地方，這是她潛在的本錢。這個城市一旦獲得機會，就會很可怕。
蘇：南京雖是省會，這一兩年卻是追著省內的其他城市發展。南京很奇怪，土生土長的南京人對這個城市的發展恰恰沒什麼貢獻，反而是各地的優秀分子到這裡來做出貢獻。我到南京是自己的選擇，我中學階段跑到最遠的地方，就是南京。那時的南京就讓人感覺和蘇州有明顯的反差，比蘇州大了一倍。到北京去，又覺得北京大得太離譜了，很可怕；對北京野蠻化的飲食我也無法接受。所以大學畢業以後，就來到南京。
現在的每個城市都要營造標誌性的特點，這真的很難。有的東西是歷史形成的，比如上海、北京、廣州就都有自己的特點，這是很多年積累下來的。上海現在重新成為冒險家的樂園；北京皇皇帝都，無法替代的；廣州那種雜亂、小商業的氣氛以及邊緣文化，也不可替代。南京有什麼？西安那種故都的痕跡，就是西安的標誌，南京同樣也是。
（蕭富元採訪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