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開始的時候，都不大好意思提到它。
等到一碟粉紅脆嫩的洋花蘿蔔端上桌，大家面面相覷，瞪著一顆顆栗子般大小的蘿蔔，終於忍不住，舉箸靦腆地說：「我們南京大蘿蔔就愛吃這種小蘿蔔。」
或許是為了諷刺南京人，打從民國初年起（或許更早），外地人就用大蘿蔔戲稱愛吃小蘿蔔的南京人「憨厚木古」。對這種有點善意的貶抑，南京人也安之若素，還會附和著說：「我南京大蘿蔔嘛，就是笨。」
「不要急，多大的事？」
他許是深居古城，南京人在精神上保有一種古意。吳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寫到南京，即使「茶傭酒保，都有六朝煙水氣」。出生於南京的作家葉兆言也剖析，南京大蘿蔔是六朝名士精神的殘留，自由散漫，做事不緊不慢。
一位到南京工作一年多的台商幹部，對南京人的「散」體會最深。管理百人工廠的他經常急呼呼地趕著要辦事，南京人就會操著那種硬梆梆的南京話說：「急什麼，五千年都等了，還在乎那幾小時？」讓這位對時間很小氣的中年台商只能啞然以對。
一位三十年前打上海來南京工作的大學教授他形容，南京人天生不喜受小節所拘。在南京，最當紅的一句話就是：「多大的事？」用這句話表現南京人的精神狀態，最為傳神。
在你揮汗如雨、忙著找路時，老南京人不急著幫你指路，會先給你一張椅子、一把芭蕉扇，要你好好坐下，並大聲安慰你:「不要急，多大的事？」讓慌急的你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我們南京人不會大驚小怪，只要能悠哉悠哉過活就好了，」在南京出生的東南大學藝術系副主任劉道廣認為，南京人見過大世面，看透城市富貴興廢，因此對很多事都無所用心。穿著睡衣、聊起南京滔滔不絕的他指出，畫家董元的＜龍宿驕民圖＞，畫出帝王之州南京的生活無拘無束，「不想整天累死，」最能代表南京人。
南京人的不拘小節、灑脫。在夏天尤其顯露無疑。素有三大火爐之稱的南京，夏天最高溫曾達攝氏四十度，一般平均也在三十六、七度，男人多半以打赤膊度過炎炎夏日。連一向端莊的知識分子，夏天見了面的第一件事也是「脫了衣服才能談學問」。在這裡住過的人一定記得，還沒有空調以前，南京人晚上都是露宿街頭，滿大街都是睡著的人。
「不做前十名，也不在後十名」
因為無所用心，南京人追求的生活價值是適可而止；用現代標準來看似乎有點「不求上進」，競爭力不高。《南京人》作者葉兆言觀察，典型的南京人都很懶散，很多事隨它去；既不羨慕當官的，也不嫉妒有錢的，因為南京人既不懂當官，也不會掙錢。
自一九四九年以後，南京歷任的市長、書記都不是南京人（所有定都南京的政治領袖也都不是）。南京人也從來沒有到中央當過官；去年閉幕的十五大，只選上一位候補委員。在政治風潮上，南京人既不敢走在風氣之先，也不願走在最後面，做個「老中」最穩當。「南京人不做前十名，也不在後十名，」四十四年前就到南京的山東佬、南京大學教授張憲文觀察，南京人信仰的是「中庸」哲學。
南京土話說「大哥看二哥，大家差不多。」說富，南京人富不過蘇南；窮，也窮不過蘇北，甘心居於「中游」。南京人目前的年均收入，是五千五百元人民幣，恰好落在江蘇省的中線。看別人致富，「南京人也不眼紅，也不在乎，」專研地方學的劉道廣說，只要生活能愜意，一切沒問題。正因如此，縱然近幾年大陸社會價值巨變，南京人反而沒有其他城市人的浮躁不安。
「我們是實心大蘿蔔，不是空心大蘿蔔。」對於掙錢如此「不精明」，以工薪階級占最大宗的南京人會這樣自我解嘲。
南京也沒有什麼大款（指暴發戶），即使有，也缺乏其他地方大款的凌人架式。高檔消費（如一件女用毛衣超過六百塊新台幣）在南京沒有生存空間。舉個例，在新街口商圈、全南京最高的金鷹購物中心（五十八層樓高），走高檔路線時，上門的顧客大都是來看熱鬧的，沒人要買，最後被迫降低檔次，才見南京人來消費。
不在乎富貴，只計較文化
南京是個移民的城市，光流動人口就有五、六十萬。來自安徽的南京市府辦公廳副主任李恕比喻，南京文化是廣場文化，從四面八方來的人都到這個廣場聚集，南京人因而就夾雜了南北習氣，有一點北方人的雄劍俠氣，也有一點南方人的精細秀氣。
廣場文化衍生出的複雜地理認同，也讓南京人深感困惑。江南人看南京人，是北方人；北方人看南京人，又是江南人，南京人也說不出自己到底算哪裡人。十二年前從杭州到南京讀大學的博士生周勁風回憶，儘管杭州和南京只有三個小時的車程，家人仍堅稱她是到「北方」讀書。
比起許多城市，有大城小調的南京最適合知識分子居住。大陸文化界曾比較，做生意要到上海，找門路到北京，要安安靜靜讀書就得到南京。在南京，科研人員有三十五萬之多，僅次於北京。大陸兩百多個中科院院士、工程院士中，南京就占五十二人。南京高校的科研成績只落在北京後面，比上海都好。近幾年，南京大學的SCI（Science Citation Index，科技期刊引證索引）發表量也超過北大、清大總和，居全中國第一。
鬥富比艷，南京人可以馬馬虎虎，不計較輸贏。如果講到文化，南京人就沒有那麼好商量。
南京人一直自認是漢文化的嫡傳繼承人。至於北中國的文化樞紐北京，北京是『土豆兒開花』，劉道廣在言談間毫不掩飾對北京的輕蔑。文化上，南京人喜歡和北京較勁。南京人說，北京的宮廷城牆模仿南京的明故宮，但高度、長度都不超過南京（誰教遷都北京的明成祖，是定都南京的太祖朱元璋的兒子），比氣勢還是南京強。
比IQ比EQ比機靈，南京人也許不及上海人、北京人、廣州人，甚至連同屬古都的西安人都趕不上。但是，要說到居民光榮感，南京人肯定最高。
啃的雞鬥不過鹽水鴨
南京人說，南京有三怪：鴨子滿街賣、老頭怕老太、就愛吃野菜。而三大特產是，琉璃瓦、大學士與鹹板鴨。南京人愛吃鴨，據統計，大陸三分之二的鴨子是被南京人吃掉的，光是吃鹽水鴨。一年就要消耗四千五百多萬隻鴨。南京人打趣說，不做政治首都後，至少還算得上是「鴨都」。
南京人吃鴨的歷史可以上溯一千多年前的南朝，當時就已經有做鹽水鴨的紀錄。到了明朝，南京板鴨已經成為皇室的主要菜餚。
說起鴨子：南京人不無驕傲地說，其實北京烤鴨起源於南京；明成祖遷都北京後，將南京的鴨文化帶過去，才有北京烤鴨的出現「只是北京人死不肯承認而已。」
在南京養鴨是得天獨厚。蘇北水鄉的水網地帶，氣溫水質俱佳，適合鴨的生長，所以南京鴨肥而不膩。南京高郵縣的養鴨人家，養的鴨子大半都生下雙黃鴨蛋。
南京人最早是吃板鴨。板鴨製作過程較花工夫，要先用鹽醃。浸泡兩三個小時。煮鴨之前，要插一根空心管到鴨肚裡面把水放掉，再塞進蔥薑蒜。然後放到水裡煮，水溫不得高過攝氏一百度，煮的時候還要把鴨子舉起來好幾次，免得鴨肉老了。
現在板鴨被鹽水鴨取代了，鹽水鴨買回去，不須烹煮即可食用。二十六年前開始接觸鴨子的桂花鴨集團總經理蔣瑞珍透露，鹽水鴨要做得好，最重要的就是滷汁；南京鹽水鴨使用的滷汁都是「百年老滷」。前年長江氾濫，位在江邊的桂花鴨集團工廠淹水，工廠什麼東西也不拿，單只搶救一鍋鍋滷汁。 南京人無鴨不成習，無鴨不待客；逢年過節，買鴨顧客擠滿商店，還得動用公安維持秩序。「在南京，雞是鬥不過鴨子的，肯德基也鬥不過南京鴨。」「鴨」俚語朗朗上口的蔣瑞珍說，生產鹽水鴨的桂花鴨集團，光是南京就有一百多間連鎖店，每年的營業額可達兩億人民幣。
南京人還滋滋有味地對鴨品頭論足，「鴨頭最美味，一隻鴨頭三兩酒，真是天下一大樂事啊！」矢志把南京鴨打進國際市場的蔣瑞珍陶醉地說，南京人對鴨情有獨鍾，連省市領導送給外賓的禮物，也少不了鴨子。
（蕭富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