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沉沉的下關車站大廳內,除了販賣部小姐外,空無一人。螢幕板上往蘭州、上海的火車班次,閃過一回又一回,沒人駐足。早晨的陽光,漫灑長江邊的中山碼頭,機動輪船嘟嘟撻撻,擾得渾黃江水翻來覆去。
表面上,南京的下關區就像個不起眼的小鎮一般,寧謐緩慢;但若提「當年勇」,則不免要興起世事無常的慨嘆。想當年,下西洋宣揚大明國威的鄭和船隊,就是從這裡起錨出海;中國近代第一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在靜海寺把香港簽讓給英國;孫中山靈柩自此上岸,奉厝中山陵。連毛澤東的百萬解放軍都是從下關碼頭登陸,「解放」了中華民國的首都南京。
在談到南京城市特徵時,近代史權威南京大學教授張憲文就總結:「中國近代史從南京開始,也在南京落幕。」下關數百年的榮枯浮沈,恰是南京的寫照。
如果每個城市最終都要落在政治、經濟、文化的座標上,南京應該是標在政治與文化的象限。在她兩千四百多年的建城歷史中,有五分之一的時間是以首都姿態脾倪群城。
政治的南京;沒有長運的命,卻有抗衡的氣
政治南京,確保史冊不能遺忘南京;但城市千年以降頻逢的厄運,卻也與她糾纏不已。
在南京土生土長的市文物局長譚躍分析,南京的首都命,是地理環境所造成。三面環山,北臨長江,又接近太湖金三角地帶,人謂「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生來就是做都城的材料。
諸葛亮對南京龍蟠虎踞的溢美,以及傳說中的紫金山王氣,似都應驗了南京的「天命」。自一千七百多年前東吳孫權建都建業(南京)以來,先後共十五個或「正」或「逆」的政權,在此定都稱雄。
諷刺的是,簡稱「寧」的南京,從來就不安寧。空有地靈天險護身,但在南京建立政權的,卻以偏安的短命王朝居多(平均壽命約四十五年);縱有王氣加持,歷代開國皇帝也都要來南京搗毀一番,泄泄王氣(以防再出現新政權)。因此,在中國的六大古城中,南京被屠城、毀城的次數最多,「後主」也特別多。
研究風水的民間學者曾斷言,南京沒有長運的命,卻有抗衡的氣。「歷史上,只要中國一分裂,南京立刻成為南中國的中心,對抗北京為首的北中國,」研究民俗歷史的東南大學藝術系副主任劉道廣指出。
政治王朝相繼出場、謝幕,南京彷彿專為「造反者」存在。上海著名文化評論家余秋雨就形容,任何事情發生在其他城市或許平淡,但到了南京就起壯闊波瀾。例如,南京的妓女就不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雖然杜牧指的正是南京的妓女),而是有強烈政治意識、不甘淪為亡國奴(如名妓李香君);中國農民起義,也只有在南京才會鬧大,像是朱元璋和洪秀全都靠南京打下江山。
這種千年釀成的都城底蘊,烘焙出今日南京的城市性格。
「要說南京的個性,我說不出來,南京的個性就是沒有個性,」統管南京歷史文物的譚躍不諱言,比起相近的城市,南京格外沒有「型」。南京地處吳頭楚尾,四方雜處、南北文化交錯激盪,難以形成「寧」派一家。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李恕也推測,恐怕找不到數十代世居的原版南京人。
文化的南京;風華煙月之區,鬧熱叫賣之所
在政治向度上,南京是短命的首都;但在文化向度上,南京卻象徵了六朝金粉、永遠繁華的江南。康熙與乾隆幾度下江南,主要的地點也都在南京。
江南涵括在一個南京裡,南京則濃縮在一條秦淮河中。
鬧區城南夫子廟觀光集市,霓虹亮燦似晝,是夜南京燈最亮、人最多的地方。拱橋下一灣死水,無力地映照「秦淮人家」的燈影。馳名古今的「風華煙月之區,金粉薈萃之所」秦淮河,鴛鴦蝴蝶派大家張恨水筆下的秦淮人家,如今鬧熱恍如台灣的夜市。
在明、清二朝,十里秦淮的艷窟,光是妓樓繳給政府的夜度稅,就抵得上一個中等省分一年的捐賦。這條騷人墨客戀戀難捨的秦淮河,早已沒落,現在是污染最嚴重的河流(每年淤泥達七公分)。經濟與文化的秦淮河已死,單剩排澇抗早的意義。南京的種種繁華,只能在墨黑的河水憑弔。
在時間座標上,有的城市屬於未來,有的屬於現在;渾身歷史坑疤的南京,時鐘總是比其他城市慢。新潮事物風行南京的時間,比起鄰近的城市要慢上一兩年。
「南京好像只有過去,現在與未來都不存在,」四十年前從安徽鄉下到南京求學的歷史學者感觸頗深地說,除了這一兩年搞建設,數十年來南京幾乎沒有什麼變化。這座活躍於過去的城市,在新世紀來臨之際,依舊「老」神在在;走到哪裡,都攆不走濃重的懷舊味。
桂花芳香滿江南。明故宮正對面的午朝門公園裡,老人們隨著擴音機沙沙的「最後一夜」緩步起舞。口音混重的老人說,要是在過去,這條路只有天皇老子能走。垂著綠藤的那道城門,就是封建時代「推出午門問斬」的午門。
天子御道讓路給平民百姓,南京喪失了京城的加冕。雖然全市有一百五十一棟超過二十四公尺高的大樓,但是據一位在長江沿岸城市投資的台商觀察,枉為中國最富裕省分江蘇的省會,南京似乎有點「不上不下」。說現代不現代,整條馬路都是快報廢的汽車正向、逆向亂鑽;說古樸嘛又有那麼一點雜亂,重修的歷史古蹟,有的俗麗得簡直就是「創造古蹟」。
霧氣重,南京城的天空始終濛濛地灰。就在市中心,半個日月潭大的玄武湖依傍著朱元璋號令天下打造的南京城牆。長二十一公里、世界最大的巨石都城牆,撐起了南京「踞港龍之脊,控江湖之勢」的首都氣魄。時代把機遇讓給了東方的「小漁村」上海,如今南京全賴上海拖著向前,只能靠「一百年前,上海他是我們南京管的,」重溫昔日的輝煌。
還好,南京人並不介意活在上海的陰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