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內閣完成改組、十五全閉幕，國民黨決策核心陣容大勢底定。無論是剛出爐的權力新貴，或是接班順位往前挪動的中生代，個個磨拳擦掌，準備大顯身手。
不過，新內閣和十五全等高層營造出來的歡樂氣氛，對於遍布在台澎金馬地區的縣市黨部，和三百七十一個以「民眾服務社」為名的區黨部而言，距離畢竟是遙遠了些。
對於兩千名國民黨地方專職黨工而言，年底縣市長選舉的成敗，要比高層的任何風吹草動，都來得「真實」；但是這種感覺又很「虛幻」。
基層黨工感覺「真實」的原因，是黨主席李登輝已經昭示「賞罰分明」的原則；感覺「虛幻」則是源於，這場仗不論怎麼打，都不像是場國民黨的戰爭。
「不像」是國民黨的戰爭，是有感於國民黨的面貌在這次縣市長選舉中顯得無比曖昧。例如高層的某些政治動作模糊了原有的政黨界限，甚至高層也有意淡化國民黨這塊招牌，以求勝選。
除此之外，由於地方派系強力介入，也使得縣市長選舉與其說是國民黨的「政權保衛戰」，毋寧說是地方派系的「利益殊死戰」。
「實在搞不懂上面在想些什麼！」王先生嘆了口氣。年近半百，兩鬢已經斑白的王先生，已經在國民黨台北市萬華區黨部工作了將近十年。
他舉馬英九為例，馬曾經是台北市議會議長陳健治和市黨部主委詹春柏一再向基層黨工打包票的下屆市長選舉被提名人。馬英九黯然請辭後，陳、詹兩人吭都不吭一聲。
「議長和主委層級那麼高的人都搞不清楚狀況，我們能怎麼辦？」搖搖頭，聳了聳肩膀，王先生表明了對於「為誰而戰，為何而戰」的疑惑。
整體而言，國民黨基層對於高層的一些政治動作，心中存在著不少疑惑，有人試圖反映給高層，得到的答案是「怎麼可能有人反對」，後來就不再提了。
沒人想當砲灰
對於政黨界限日趨模糊的種種質疑，不僅出現在基層黨工與樁腳的日常接觸中，也發生在國民黨思想教育的大本營「革命實踐研究院」的課堂討論上。諸如「國民黨是不是準備和民進黨合併？」、「陳水扁是不是李登輝的接班人？」之類的問題，近年來成為在革命實踐研究院受訓的國民黨基層黨工發問頻率很高的問題。
但是，基層也很清楚反映問題的尺度。「我們不會太激烈，因為沒有人想當砲灰，」在國民黨台中縣黨部服務、黨齡超過二十年的何先生，壓低了聲音表示。
何先生指出，修憲期間曾有不少民眾打電話來黨部，質疑國民黨中央為何要和民進黨合作修理「自己人」，像是台灣省長宋楚瑜。
地方黨部將意見彙整後呈報黨中央，得到的答案是；「沒這回事，全是媒體炒作新聞。」
擁有留美碩士學位的新竹市東區民眾服務社主任廖陳邦表示，常有民眾問他國民黨是否不再主張統一。他總是用一種哲學或是歷史的口吻來回答；「論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對於這樣太極拳式的解答，其實黨工心中是相當無奈的，他們也清楚能回答這個問題的大概只有一個人－－國民黨主席李登輝。這位被民進黨國代喻為「最偉大的政治家」的國民黨主席，接收了民進黨的政策，例如總統公民直撰、加人聯合國、凍省等，造成了國民黨基層的迷惑，也使得國民黨遇上民進黨的戰爭時，焦點模糊不清。
模糊界限，淡化不滿
國民黨多層運用的「模糊政策」，是利是弊，各家都有不同看法。前文建會副主委、現任宜蘭仰山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的文化人類學者陳其南分析，國民黨藉由吸收在野黨的主張，模糊政黨界限，「有助於其政權之維繫 他舉例，這次修憲，兩黨都被學界和輿論界強烈批評，當兩黨形象都受到爭議時，「對國民黨而言還是利多 「民進黨和李登輝合作，雖然可能使得李登輝個人在選舉時比較占優勢，但是整個國民黨就占不到這種便宜，」民進黨立委林濁水分析民進黨選擇和李登輝合作的利弊得失。
林濁水的論點，可以從國民黨上屆立委選舉差點就不過半，而總統選舉卻一舉囊括百分之五十四的選票中看出。
國民黨高層對於得票率的滑落似乎並不在意，統一的講法是「多黨競爭必然導致得票率不容易過半。」
但是，基層對於「政黨政治」的看法，卻和高層有所出入。
「講這種話實在對不起兩百萬黨員！」四十出頭，本身從事化妝品生意的陳韋迪，是嘉義市選出的十五全代表，對這種「競爭導致得票減少」的見解，就頗不以為然。
然而，政黨界限日趨模糊，對於國民黨長期在野的縣市而言，卻不盡然全是壞事；特別是黨中央也刻意在這些「一級戰區」淡化國民黨的標記。
嘉義市黨部負責文宣的第三組組長游振耀進入黨部服務時，適逢嘉義市「淪陷」於在野勢力「許家班」母女三人的開始，至今已有十八年之久。
輔大中文系畢業的游振耀指出，歷屆好幾次選舉，明明國民黨候選人條件不輸人，但是街談巷議在競選期間常常一再「提醒」民眾有關國民黨十八年前在嘉義的一些「不良紀錄」，導致國民黨提名的人選末戰先敗。矮矮壯壯的游振耀講到這裡，取下了眼鏡，臉色有些黯然。
「政黨界限日趨模糊，或許可以淡化嘉義人對於國民黨長期不滿的情緒，才不會選舉一開始就被「宣判」，」游振耀講到此，眼睛突然一亮，彷彿看到了什麼希望。
國民黨中央也意識到政黨界限模糊的傾向，而且似乎是「有意為之」。
「國民黨在一些地區過去形象太壞，我們只能淡化政黨色彩，呼籲「選人不選黨」。」負責選舉動員的龍頭，國民黨中央組織工作會主任許文志，指出模糊政黨標記的選舉策略。
但是，國民黨這塊招牌在縣市長選舉中顯得模糊，原因除了高層自有「盤算」之外，地方派系的強力掣肘是另一個重要因素，也同樣讓國民黨地方黨工備感無力。
台灣許多縣市不僅有地方派系，還有「派系輪政」的傳統，特別是國民黨長期執政的縣市。地方行政首長當選與否，與其說是靠黨部，倒不如說是靠派系。
以台中縣而言，最為人知的兩大派系就是「山線」與「海線」，縣內各鄉鎮長和農漁會理事長等職位，長期由派系分別掌握，各據一方。
修憲後，派系領袖預見這些職位將改成官派，誰當選縣長都將形成「贏者全拿」的局面，喪失政經資源分配大權的派系將迅速瓦解。因此，「派系輪政」的「倫理」遭到破壞，縣市長選舉成為派系「殊死戰」的據點。
學著「以民進黨為師」
地方黨部的處境因此變得尷尬。一方面，國民黨縣市黨部主委均由中央派任，通常與地方淵源都不深，以避免受特定派系左右，但也使得主委擁有讓派系「聽話」的籌碼有限。
地方派系原本就是國民黨來台初期，藉以掌控地方政經資源的主要工具。根據台大政治系教授未雲漢的研究，國會全面改選，以及在國民黨過去幾年的流派政爭中替主流派清除對手後「論功行賞」，都讓地方派系人士得以大舉進入黨政高層。
當地方派系角力的場所搬到中央之後，縣市黨部形同遭到「架空」。台中縣就是因為相持不下，最後決定不予提名，開放參選。
台中縣黨部的一名黨工用「乾煎黃魚」來形容基層有力使不上的焦慮感。他透露，黨部誰也不能得罪，只有「保持中立」，意思就是「靜觀其變」，讓派系候選人自行發揮，黨部反而變得無事可做。
不過，國民黨組工會主任許文志認為，國民黨在台中縣開放參選，並非是向派系妥協的權宜之計，而是「正好打破輪政的傳統」。
國民黨長期執政的縣市，有派系干擾選舉提名作業；國民黨長期在野的縣市，則面臨「西瓜效應」的影響，同樣讓黨工充滿無力感。
例如宜蘭縣、嘉義市等國民黨「淪陷」時間超過兩人四任十六年以上的地區，國民黨籍的局處首長大多嚴守「行政中立」的分際，國民黨地方黨部只能從同黨籍議員身上下功夫，更難達成「業績」。
不過，所謂「窮則變，變則通」；國民黨一些基層幹部也開始「以民進黨為師」。
例如，民進黨辦飆舞，國民黨青工會也開始舉辦「千人上網際網路」活動和「十大熱門行業簡介」。十大熱門行業當中有一項是調酒，青工會還找來調酒師示範，光在北部地區就吸引兩三百人參與。除此之外，青工會也開始幫民眾向政府爭取某些權益。
在師大教憲法的青工會副主任劉世煒，以中部某所學校的校舍改建問題為例，原本工程卡在一些問題上無法進行。當中區知青黨部接下任務之後，便馬上不斷地協調、請願，最後得以進行改建。
「過去有問題只能找民進黨，現在也可以找國民黨，」劉世煒說出他的期許。
菩薩在哪裡？
當國民黨有意模糊政黨標記時，年輕人選擇加人哪個政黨，現實考量就占很重要的比例。
像是孫健萍，北知青幹部、台灣師大的研究生。皮膚有些白、身材瘦削、講話態度斯文的孫健萍就半開玩笑地表示，在「意識形態放兩旁，公共政策擺中間」的前提下，他選擇加人國民黨，其實是看準了國民黨未來「不會比現在更壞」。人才日益流失，新陳代謝速度可望變快，很有關係。
北知青黨部負責辦活動的二組總幹事康世宗，四十歲出頭，對於年輕黨員「現實化」的傾向，感觸頗深。
「我以後能不能進人黨營事業工作？」康世宗對於這樣的問題已經習慣；從事黨務工作近二十年，從現在的年輕人身上，康世宗不大看得到當年人黨時的那股熱情與使命感。
「新開」之後的百年老店，「賣」的卻是原本別家店的「商品」，無論是意識形態，還是公共政策。已經在店裡面的人，還在摸索要用何種態度面對新的「商品」；剛進入店裡的人，不在乎賣哪種商品，只求自己能趕快有所表現。
炎炎夏日，扮演國民黨意識形態重鎮角色的革命實踐研究院，蟬聲綿綿。一進大門口的右手邊，可以看到一棟兩層樓的低矮建築，牆上掛著一塊有些斑駁的木板，上面寫著「三民主義理論研究處」。
「時代不一樣了，我們保留了「三民主義的時代意義」這一堂課，但是已經不常上了，」研究院主任莊懷義指出國民黨思想教育內涵的轉變。
這種轉變，也許軍方的感受最深，因為具備了「黨軍」的傳統，意識形態上也最接近「傳統」的國民黨。
五十歲的陳姓備役上校，在上屆省市長選舉，國民黨層峰的統獨立場被質疑得最厲害的時候，留經意有所指地告訴支持者；「最重要的是國民黨這座「廟」要能保得住，千萬不要因為對於現任的「廟祝」不滿，就連這座廟都不要了。」
但是，今天這座「廟」的問題，似乎不僅出在「廟祝」一個人身上而已；更嚴重的問題恐怕是；「菩薩」都不見了，「信男信女」還來廟裡做什麼？
「為將來打拚，向歷史負責」，這是國民黨十五全會喊出的口號。但是，一個不談理念，或是專談別人理念，只想找一些「實力」派人士來打贏「政權保衛戰」的政黨，要如何帶領國家邁向下一個世紀？國民黨當局恐怕必須思考這個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