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中國人

楊小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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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小萍

1987-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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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中國人
 

本文出自 1987 / 7月號雜誌 第013期遠見雜誌

夏鐵肩 六十五歲 湖南長沙人

妻子是青梅竹馬的饒秋芳

育有兩男兩女

今年從中央日報主筆室退休

在大陸上當過戰地記者,帶過軍隊抗日,辦過報。抗戰勝利後,擔任軍聞社察綏分社主任,夏鐵肩足跡遍及大江南北。

「或許我跑的地方多,加上湖南人士較隨和,俗話說「無湘不成軍」,湖南子弟多在外當兵,因此對外人也特別照顧,比較沒有地域觀念,」上身穿著白緞唐裝、抽著菸斗的夏鐵肩陷入沉思:「到台灣後,和本省人處得很好,從沒有什麼格格不入的地方。」

學點簡單的台灣話

三十八年初到台北時,一切從頭開始,一家四口(後來又生了一男一女)在現在的永和租房子住,房東是個本省人。當時人生地不熟,「買鍋碗盤杓都是房東幫忙張羅,」夏鐵肩算了一下,他們曾有過十三個房東,印象中「本省房東還比外省房東寬厚些,房租遲交點不在乎,逢年過節還會送些紅龜、糕餅給我們。」

他們也開始學點簡單的台灣話,像買菜時常要使用的「多少錢」、「太貴」、「不好」以及數目字等。「不會說,就比手畫腳。」和他青梅竹馬,從小訂有婚約的妻子饒秋芳描述,這樣的方式倒也能溝通無礙。

在食方面,夏太太做年糕和包粽子都是到台灣才學的。湖南人愛吃辣,「其實台灣人的口味也逐漸受到外省人影響。我有很多本省朋友,都很喜歡吃辣。」次男夏立德說:「至於衣、住、行,本省、外省人間也難分出什麼不同。」

保留許多傳統

除了入境隨俗外,「我們家還保留許多傳統,」長女夏藍說。例如在家中講湖南家鄉話。端午節掛菖蒲艾草,喝雄黃酒。過年男士穿長袍,女士穿棉襖,並依長幼秩序祭拜祖先。父母生日時,子女都要磕頭拜壽。

像大多數的中國家庭一樣,夏家特別重視子女教養,饒秋芳認為,「孩子書讀不好以後還可以補救,學壞了卻很難回頭。」因此「不能不管緊一點」。例如長子夏立言小時很皮,饒秋芳硬是算準他每天放學回到家的時間,逾時不歸就到處找。夏立言也說:「我小時候最慘了,我媽當時年輕力壯,打我打得最重。」

夏鐵肩則傾向「愛的教育」,他在黑板上為子女的表現打分數,分數高的,零用錢就多。有次女兒算術考十四分,媽媽要打。他趕緊解圍:「這比當年他老子幾何考三分好多了。」

在「剛柔並濟」的家教下,二男二女都很孝順。「從小父母說什麼,我只有聽的份。」夏立言說:「這已成了習慣。」夏立德在天母買了一層頂樓公寓--在樓頂加蓋,自己搬上去,讓父母住樓下。每餐媳婦做好飯菜,再請公婆上去吃。

「其實有很多外省家庭不像我們這麼傳統了,」台灣話說得不錯,曾被誤以為是本省人的夏立言指出,「像我兒子就不會說湖南話。」

小時候曾被玩伴稱呼「阿山」、「外省猴」的夏立德未曾因此受傷,他認為「不必刻意異中求同」,因此當公司的本省籍會計小姐說,初一、十五要拜拜,公司才會賺錢,身為老闆之一的他也不阻止。在一家貿易公司擔任經理的夏立言覺得在商場上,本省人有值得學習之處:「他們比較守份、踏實,不會打腫臉充胖子」。

天涯無處不青山

然而這對相差八歲的兄弟對省籍看法也不盡相同。哥哥夏立言認為,外省人「跑的地方多,見的世面廣,難免有優越感,覺得本省人比較「土」。」弟弟夏立德卻不以為然:「這只是彼此生活習慣不同,並不代表誰比誰強。」相反的,他覺得本省人生活中還保留許多古風,像閩南語就是。

夏鐵肩談到未來的前途,「我固然想家,但只要大陸制度一天不改,我永遠不會回去。」這位曾任台北市議員,有將近五十年黨齡的國民黨員堅決地說:「懷鄉是懷念過去,不是現在。歸屬感土地的因素固然重要,但自由更重要。」既然如此,「埋骨何須桑梓地,天涯無處不青山」。

顧振華 六十一歲 江蘇阜寧人

妻子陳素錦是台南人

育有三個兒子

任職台南安定鄉兵役課長已三十年

「剛到台灣時,以為很快就會反攻大陸,沒想到娶了本省太太,一待就是四十年。」在台南縣安定鄉一棟嶄新的兩層樓房裡,六十一歲、籍貫江蘇的顧振華侃侃而談。

小他八歲的台南籍妻子陳素錦則在旁安靜聆聽,並忙著起身為客人斟添茶水。

「我已經是五個孫子的爺爺了。」三個兒子都已成家,各有安定的工作,各自買了房子;兩老也把舊屋換成新屋,顧振筆欣慰又感慨地說:「苦日子總算熬過來了。」

回想當年和陳素錦結婚,就曾經歷艱苦的奮鬥。

顧振華於民國三十六年來台,在台南市政府做事,結識了女同事陳素錦。他們的交往遭女方父母強烈反對,「擔心我養不活她,還有反攻大陸後會把她帶走。」顧振華倒能諒解:「換成我們,也不會隨便把女兒嫁給外地人嘛!」

娶了本省妻子

拖了兩年,女方父母終於首肯。但根據本省習俗,要求兩千塊聘金,「差不多是現在的二十萬」。而顧振華每個月薪水不過一百多塊。「幸好有二十多位同事一起向會計室預支一個月薪水,幫我渡過難關。」

女方看顧振華很有誠意,沒有收聘金。但喜餅卻不能少。顧振華回憶:「訂做了六百斤餅,吉普車剛好運兩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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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了婚,顧振華還想回大陸,沒有落戶的打算。有一位朋友在台南一中後面有塊地,以每坪一百塊的價錢要賣給他。他想:「家鄉土地不知有多少,在台灣買土地幹什麼?」「當時如果買個二、三十坪,今天就是富翁囉!」顧振華擺擺手,一副「好漢不提當年勇」的味道。

為了爭取分配較好的宿舍,顧振華請調到安定鄉公所擔任兵役課長,一待就是三十年,難免重生情感,也就逐漸把這兒當「家」了。

「在安定鄉,他們把我當外省人;一出安定,就把我當自己人。」顧振華記得有一次到泰山出差,一位後備軍人發現:「咦?那不是我們鄉裡的兵役課長嗎?」硬要請他吃飯。

正派耿直的個性也使他結下不少善緣。有次一位本地人和糖廠有賠償糾紛,由於糖廠主管是外省人,這位本地人就請顧振華居中協調。在事後包了個大紅包,顧振華堅持不收。結果「善有善報」。顧振華為大兒子顧家龍提親時,女方也因他們是外省人不答應。正巧顧振華幫忙的人是女方的親戚,主動撮合這樁姻緣。顧振華面帶幾分得意地說:「如果當時我收了人家的好處,不但娶不到媳婦,連人格都叫人瞧不起。」

顧振華也有強烈的憂患意識,從小父母雙亡,和叔父同住的他說:「我的叔父活活被共產黨打死,我等於也是被共產黨迫害逃出來的。沒有任何財產、背景,再不刻苦,還能靠誰呢?」因此對兒子管教嚴格。

第二代差距更小

除了常訓示兒子要「有日思無日」之外,老大顧家龍到官校受訓時,顧振華瞞著太太,要求把兒子分發到「模範連」去「磨鍊、磨鍊」。

老二顧家虎讀小學五年級時,開始實施九年國民教育。「爸爸怕鄉下的國中比較差,六年級就把我轉到台南市讀書。」目前在台南郵局上班的顧家虎說。

最近顧振華又鼓勵在化工廠當技術員的老么顧家麒到職訓中心進修,因為「人總要往上爬嘛!」

在兒子印象中,爸爸權威,媽媽柔順,兩人感情很好。「除了父親偶而打麻將,以及買些不必要的東西,會被母親說兩句之外,很少爭吵。」「聽說有些外省人會打太太,我爸爸不會。」顧家虎說。

顧太太對這個外省丈夫相當滿意:「他很顧家,會幫忙做家事。」三個兒子成家後,也都常上菜場、做飯、為小孩洗澡,因為「從小看爸爸都是這樣嘛!」

對顧振華而言,四十年來更是入境問俗。「台灣話講得不好,但都聽得懂。」比較不習慣的,可能是「吃」了,他覺得太太燒的菜「味道淡淡的,不合胃口。」逢年過節總要親自下廚。

到了第二代,差距更小。他們都在台南出生,從小鄰居同學都是本省人,講得一口流利台語,長相也不大分得出省籍,而且都娶了本省太太。不過顧家虎還是認為「自己是外省人」,顧家麒則想了一下說:「我實在沒有省籍觀念。」相同的是,他們「對大陸沒什麼印象,父親也很少描述那裡的情形。」

顧振華本人當然還是希望有一天能回大陸,「我個人倒無所謂,再過幾年就退休了。可是我的後代不能光在這一小塊土地上發展。況且我們並不是沒有希望,是不是?」

林坤元 八十一歲 彰化鹿港人

妻子施淑娥是同鄉,已過世

共有十個子女行醫六十五年

在彰化鹿港一座二進古宅內,八十一歲,滿頭銀絲的老醫師林坤元指著族譜說:「我的祖先在清朝乾隆年間從福建泉州來台,定居鹿港已有二百多年了。」

目前子女分居國內外,老伴過世十五年,年逾古稀的林坤元,孤零零地守著一棟大房子,由一位遠房親戚照顧。住在台中,也是醫生的二兒子林俊彥每天回鹿港看門診,主要是為了陪老父。「小鳥養大了,總要飛的。」儘管不得不遷就現實,老醫生言談間仍有一股不服輸的味道。

林坤元在第六代的七房兄弟中排行第六,有四十年歲月在日本統治下度過。「即使日本對台灣人在教育上實施差別待遇,仍擋不住人才出頭。」家境貧寒、資質穎悟的他,和前副總統謝東閔是台中一中同班同學,並以第一名成績畢業,保送台北醫專(台大醫學院前身)。

求學期間,林坤元在一場音樂會中邂逅獨奏鋼琴的同鄉施淑娥。翌年結為夫妻,畢業後回家鄉開業,迄今已六十五年。

身為一個大家庭的家長,林坤元發揮了許多中國傳統美德。他挑起養育十個子女的重擔,「常忙得沒空吃飯」,且始終自持甚儉。令二媳婦盧三惠印象深刻的是:「公公連小姑用過的簿子空白處都要撕下再用。」然而他對接濟族人從不後人,並提供子女不虞衣食的環境。

「我們從小真的很享幅,」次女林玲璣回憶:「餐桌上的肥肉常被丟來丟去,沒人要吃;衣服都是母親帶我們到台中有名的「銀王」布莊訂做。」

以不諳漢文為憾

對子女的教育林家夫婦從不吝於花錢。「在耳濡目染下,有五個學醫」,另外,有四個大學畢業後,由家中資助出國深造。

林老先生也不斷自我充實,尤以身為中國人不諳漢文為憾。台灣光復那年,他三十九歲,仍請老師每週六下午教他讀「三字經」。

那年對台灣人而言,是非比尋常的一年。林坤元形容大家對重回祖國懷抱的期望是:「沒天理的大。」家家掛國旗、放鞭炮,高唱「世界光明了,人人沒煩惱。」等看到陳儀率領的軍隊「穿草鞋、背茶壺、拿雨傘」時,「希望變成水泡」。部份士兵為解決住的問題,侵入民宅;加上語言、習慣的隔閡,「外省人給人的印象很壞」,林坤元記憶極深。

光復前,「台灣人和唐山人都是中國人,聯合起來對付日本人。」光復後會有省籍糾紛,林坤元認為,主要原因是「外省人有優越感」。

「外省人認為,抗戰勝利才能收回台灣;可是台灣人不這樣想。你抗戰八年,我受苦五十年啊!」林坤元指出,「二二八事件」處理不當,當時禍延全省,鹿港也被波及,部份鎮民襲擊外省人,「為了收聽有關消息,我家一台拉及喲(收音機)散給伊燒壞去,」他回憶說。

不能忘記根本

正因如此,當次女玲璣要嫁外省人時,林老先生堅決反對,因為「不知對方葫蘆裡賣什麼藥」。「我們結婚九年,才得到父親同意回娘家,」住在台北的林玲璣說。

第一次回岳家,林玲璣的丈夫張天錦懷著忐忑的心情來到鹿港,跨進診療室,一看到岳父,也不管旁邊有患者,便磕個響頭。老先生先是一驚,接著心中十分歡喜。「這表示伊的家教無離譜。」也改變了他「外省人不通情理」的印象。

自稱聽不懂、也不會說「北平話」的林坤元說,他一出鹿港就是「外國人」。到台北人人講國語,到歐美大家講英語,「我攏總不知道」。他感到他的「母語」受到「冷落」。

談到國家前途,林坤元和林俊彥父子不約而同地強調,「對政治不感興趣,也不願涉及。」

「但是千萬不能忘記自己根在何處。」林老先生不但撿集歷代祖先靈骸,重建祖墳,每逢清明必率族人一同祭拜外,並把家中二樓改建成祠堂,以及編製族譜,為的是提醒後代子孫:「不能忘記自己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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