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寒料峭,多感的藝術家在台北「伊通公園」內表白自己的不安。深陷男女角色乾坤大挪移的拉扯之間,藝術創作者侯俊明將十年前即開始感受的處境再次呈現:類似連環圖的七幅版畫裡,從陰陽結合,到女性要求分裂、逆向奔去,最終的畫面停留在男人仰躺死去,女性集體傾頭微笑。《失樂園》嘲諷地訴說兩性平權時代的男性悲歌。
侯俊明的悲歌可能也是近年來在許多台灣男性心中迴響的旋律。
幾年前,「我要做比我爸爸更好的爸爸」的獨白悠然漂浮於台灣上空,結合溫柔雅痞的流行物語,意外地創造了都會裡關於新好男人DlY的密集耳語;新好男人是在家守候孩子長大的父親,具幽默感,會幫老婆分擔家務……。靈敏的商品符號雖重新傳遞兩性新趨勢的訊息,然而它卻也觸碰了新時代男性心底的種種焦慮,隱隱肆虐,不時陣痛。
失去了乘涼的森林
網路上「man’s tallk」討論新兩性關係,一位網友留下「斷了一弦,就要以剩下的三弦來繼續演奏!」的喟嘆。
讀完張大春小說「我妹妹」,五十六年次的電腦業務員對於那段「妹妹成為令人有芒刺在背之感的女性主義者」,心有戚戚焉,新女性出現,男性有著失去肋骨般的感傷,以各種形式傳達焦慮不安。
一個二十一歲未婚的巨程師,嗅到了最近社會上散發出來、磨刀霍霍的弒父氣味。「我實在不解自己與幾千年來父權制度有何關係?」在幽暗的pub裡,他回憶去年底彭婉如事件那段時期的尷尬,後來自己只能常掛著修葛蘭式的抱歉笑容,要女性友人夜歸小心。
男性內心的緊繃並非突如其來。去年「民法親屬編--夫妻財產制」的大翻修,另一波立法推動了「家務有給制」、「性侵害防治法」,女權運動終獲正名。在傳統性別分工的制度開始遭受衝擊後,許多男性的焦慮感浮上台面,於日常生活裡不時糾纏自己,對異性也戰戰兢兢。
「女人雌伏反撲,男人從此害怕自己對兩性平權無知。」三十二歲、在大學當講師的潘先生,隨手可從書牆上拿下一本討論女性與法律的艱澀專書。
然而吸收新知,只能暫時消除不安。自認才情縱橫的他坦承,實在害怕與女性主義者抬槓,因對性別問題很少反省。在課堂上開玩笑之前,他總不忘小心地先向女學生表白無冒犯之意。
強調渴望溝通的侯俊明,由於作品以「殺戮、仇恨」等詞形容女性尋求自主的過程,去年在北美館雙年展現場,他遭受女性學者的圍攻。侯俊明不解,女性成長團體不都鼓勵成員經驗分享、獲得成長,「我誠實表達我的真實焦慮,為什麼卻要被鞭伐?」
他承認自己落入了對女性攻擊與憤怒的循環當中。攻擊雖可以忘掉焦慮,只是幾經攻伐,侯俊明發現「內心能讓自己乘涼的森林已被砍伐殆盡」,失去了安定的力量,他非常疲憊。
內外夾攻生焦慮
這樣的氛圍並不只是因女性意識抬頭。社會結構的轉變,男性在工作上的優勢逐漸喪失,更使習慣扮演強勢、以成就形塑自我的男性形象遭到灼傷。
「現代男性愈來愈不可能架傲不羈了!三十歲左右就要效忠某個財團,像個組織人,」作家、也是台大精神科醫師的王浩威,以階級流動停滯的角度,剖析男性的受挫。
「王文洋背離自己的階級出走,是這時代最後的浪漫!」男人們在三、四十歲時發現這輩子已然定型,他們在海邊磯釣,妻子則選擇重新進入社會,丈夫不再偉大。王浩威預測,內外夾攻,男性的焦慮只會愈加嚴重。
而藝文圈裡,侯俊明直覺不管是文藝行政、宣傳企畫等工作,自已周邊全是女性,一次某位男性朋友因花心而遭女同儕聯合抵制的經驗讓他警戒在心:「她們團結起來好可怕喔!」
所以,「新好男人的出現是男人的悲哀!」王浩威認為,新好男人形象依舊在扮演強勢,只是表現方式不同:「嚮往成為穿著白淨的中產雅痞,配著優雅的太太,卻只挑動了自己的焦慮,製造更多伽鎖往身上套。」跟隨流行風,男性依舊無法放輕鬆。
不過,新世代認為,傳統男性才會對兩性結構轉變產生焦慮不安。
去年十月,一份男性時尚雜誌作了「台灣男性自我形象」調查,結果頗令人玩味;未婚、年紀愈輕的男性,愈認為自己沒有男子氣概,而學歷較高者更認為自己是「有點硬又不會太硬」的新好男人。新世代男性似乎更容易拋棄過去烙在身上的男子氣慨。
在花蓮慈濟醫院工作、三十七歲的total,去年開始工作的第三天,女同事使到他面前鄭重表明「我是大女性主義者喔!」。雖然當場楞住,他並不特別感到焦慮,「她的宣稱與防衛沒有錯,這提示我慈濟是一個女性社會。」而他也不認為自己必須享有特權。
披羊皮的狼?
討厭被喻為最有價值單身漢的羅文嘉,則是以嘲諷自己的態度自我調適。「我常在心裡笑自已又喪失了一些既得利益。」泅泳於政治漩渦中,羅文嘉體會權力的虛幻特別深刻。在今日男性必須失去優勢的現實裡,他認為自己不但揚棄舊觀念,還不時審視自身是否殘留了父權餘孽。
在新男性眼裡,舊男性的不安源自於「白頭宮女話當年」,他們不斷緬懷過去是美好的,而以為現在正被迫害。「這樣的焦慮太耽溺了!」六十年次的李明聰說。
然而,面對新舊之間的拉扯,以及難以放輕鬆看看自己、尋找自我,無論新、舊世代,只要對新兩性關係敏感,依舊多少流露出不安。
「為什麼媒體上新好男人個個像芭比娃娃身旁的肯尼呢?」個兒小小的李明聰不滿地問。
二十六歲的L,與女朋友相處時常常踩到「地雷」,雖然大學時期兩人在社團一起接受女性思潮的洗禮,念機械的他卻不自覺地希望女友外出不要穿得太花俏。這位新男性面對譴責,常覺得頭皮發麻,自己就像隻披著羊皮的狼。
從事社會服務的S先生,覺得兩性的新互動似乎無規矩可循。一次聚餐,年近四十的友人好意夾起豬肝(象徵補血)向同桌唯一的女性遞去,不料對方當場表示,對女性尊重不一定是用這種方式,他望著尷尬的友人與他人的沈默,也想到了自已的茫然。
向左或向右
新男性同時也得面對舊的大環境。除夕夜裡,作家曾陽晴的太太欲回娘家陪獨居父母團圓,而他仍被「回夫家過年象徵古老團結」的觀念與家人期待緊綁著。於是,在返鄉的又路上他突然緊急煞車,問自己究竟向左,還是向右。
另一半劉宗慧認為在兩人相處時,可以感受到他的一些焦慮與包袱。但他們只是開放說出個人的需求,對性別的議題沒有成見。
王浩威認為,兩性問題只有在日常的親密關係裡,才能真正地檢驗。但也不是彼此領悟到問題就可以解決。他雖然在媒體上對男性議題常發言,在臨床上經常面對個案,卻也自承永遠會有盲點與焦慮。
追根究柢,其實新男性遇到的困境,是社會上缺乏男性對男性放輕鬆分享的文化。
男人可以向女性撒嬌、告解,但許多進步新男性卻無法在哥兒們中創造與男性對談的言論空間,談出更多主體經驗,王浩威分析,男性最常自剖受挫的愛情,但談論的目的,多半還是用以展示自已的能力。
希望為情緒尋得出口的侯俊明,從去年開始嘗試參加男性成長團體。在一班八人的團體課程中,儘管面對男人如何看待自己的討論很難進入狀況,閱讀了西方新男性聖經「鐵約翰」也難以認同,但他仍希望對照別人的經驗理解自己。
而一層層向內探索,走近新男性焦慮叢結的盡頭,則是回到一座「尋找自我」的森林。
李明聰最焦慮的是面對自己的內在情慾,他不解「為什麼自己會好色,喜歡瘦瘦、穿高跟鞋的女生?自己的情慾怎麼建構起來的?」
在台北醫學院講授「醫療社會學」的張育銓,也正視關於腎虧的種種焦慮。對於這個綑綁了中國男人幾千年的老祖宗遺產,比起舊男性,更具文化視野的他清楚地確認自己身體受到哪些文化因素的影響。
成長放輕鬆
作家王浩威的自我探尋,則從地下室裡陰濕牆上的一排書開始;「我想從台灣男性自己的身體觀開始探討,這是一輩子的事。」
而在聯合文學與皇冠等雜誌撰寫「好男人講義」的蔡詩萍,十多年前即開始關注現代都會男性的處境。現在的他則自問「說了那麼多,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到與他人分享私密的部分?真正傾聽女性的聲音?」這位在媒體上最具代表性的新男性,下一步將回溯自己與父親的關係,以尋找一面對照自己的鏡于。
而面對焦慮,無論是循「鐵約翰」模式尋找一個新男性原型,還是逼出帶有偏見的沙豬真心話,在聯合晚報擔任副總主筆的蔡詩萍認為,男性被迫焦慮是件好事。男性多出聲、更多元,道都比平日沈默寡言卻擁有最後發言權的現況來得好。
「世紀末的台灣父親在暗夜街頭踽踽獨行,如今他一無所有,只好向黑夜訴說他的悲哀。」台大教授廖咸浩曾描繪男性所恐懼的世紀末啟示錄光景。而這一季汽車廣告上,稚嫩的女童聲則不斷提醒「我與爸爸約好了要一起成長」。
「我們希望能回應我們自己的轉變,不是基於對女性的罪惡感,而是基於男性自己的成長。」柏克萊男性研究中心的宣言如是說。新男性希望知道的是,怎麼成長才能紓緩焦慮、獲得自由的普遍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