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年:考上大學就成功了嗎?

王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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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行

198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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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大年:考上大學就成功了嗎?
 

本文出自 1987 / 6月號雜誌 第012期遠見雜誌

問:你擔任過教育部次長後,感覺目前在教育上比較大的一些問題是在那些地方?

答:大的問題很多,但歸根究柢,可能還是聯考的壓力。

大家從學生時代開始,就充滿競爭、充滿壓力,主要是因為這是一個變動而且進步得太快的社會;而且我們年長的一輩,一方面受傳統思想「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影響,一方面自己又身處變亂的時代,沒有能夠好好地接受教育,因此對子女會有「我要使他比我更強」的觀念。對子女而言,這雖然是父母的愛,但有時會因此造成他們受不了的壓力。

我記得有個笑話說,有個爸爸叫了一客水煎包,四個三十塊錢。還沒吃,爸爸就問小孩一個包子是多少錢?結果爸爸自己吃,小孩子苦得要死。一個六歲小孩怎麼算得出四個包子三十塊錢一個是多少錢?小孩就五塊、七塊、八塊的亂猜,後來媽媽就跟他說是七塊五。世小孩子要吃的時候已經沒有了,被爸爸媽媽吃完了。

從這種小例子可以看出,我們的社會結構是隨時準備要「考試」,老師抽考、家長也抽考。對小孩子而言,人生的壓力就很大。

為什麼會這樣呢?從好的方面來說,大家都是為小孩未來的出路,但也許因為我們是一開發中國家,什麼都在發展,大家都覺得要適應這個時代。而且現在強調經濟,因此,個人的成就是用「量」來衡量的:你的薪水多少,你的物質成就多少……。而大家會覺得最快、最直接而且看得出成功的,應該是讀書。

就是因為這種壓力太強了,以至於造成了一種不正常的社會現象:大家忘記小孩子需要其他方面的平衡,忘記一個人的快樂並不單單建築在永遠考第一名上。

為了成功,忽視過程

現在很多小朋友就認為什麼東西都一定要成功,不能失敗,於是考試作弊考了第一名,大家也覺得很了不起。大家都不講究過程,只講究最後的結果。在社會上變成大家只要發財,用大家樂的方式、用偷的、用搶的都無所謂,只要你能成功。現在我覺得很糟糕,連抓到一些犯人,他都好像不大會後悔,他只是覺得很不幸,竟然會被抓到。

我們太講究這方面的成功,老師甚至為這種成功叫學生撒謊;如果明天督學來了,問有沒有惡補,我們就都說沒有。這就造成一種觀念,好像為了成功,所有的過程都可以忽視。

我覺得,在一個強求成功的社會裡,過份強調成功,使得我們把其他價值的重要性都貶低了。

不過教育本身也是有點偏差。因為這個社會是一直在動的,你稍微改變一點的話,它又動,你又要做其他改變;重要的是要如何釜底抽薪,整個制度改。

我們在教育部做事,有時候也感到很吃力。雖然有很高的理想,但是一個小小的舵好像影響不了整艘船。很多決策執行下去,到後來往往和原來的意思有些偏差。這好像我們玩一種遊戲:一個人傳話給另一個人,另一個人再傳話下去,傳到最後一個人,那些話不一定和原來的一樣。

問:你覺得聯考制度是造成升學壓力的主要原因之一,可不可能改呢?

答:我剛剛提到,我們是一個開發中的社會,「開發中」表示我們並不是每一點都是平衡的,都進步到一樣的水準,有些方面我們的觀念很進步,有些則很落後。平均而言,我們的社會有的東西已經很老化,有些東西我們還沒學會。所以目前我們大家認為最好的辦法,一定就是「最公平」的辦法,公平就好。我想這是大學聯考制度不能馬上找出很好的改革方法的原因。

另外,有很多家長以及考生莫名其妙地反對改變。其實一些考生參加聯招,他可能也考不上,但是你一改革,他會說「我可能因此就考不上了」。不管你怎麼改,他總覺得「變了,我就沒有安全感了」。我有不知道這是為了什麼,這是社會現象呢?還是中國人的一種保守的態度?

而且我們這麼一改,假設我們原先的聯考制度只有六十分,在改變之後,我們可以得到六十五分,罵的人還是絕對遠超過贊成的人,大家會說:但你還有三十五分沒有做到。因為我們從小就是講求「滿分主義」的。

滿分主義

因此現在的公教人員是:你要做事,除非有完全的把握,如果低於九十分的話,大概就做不成了。

我覺得任何一件事從六十分進步到六十五分就是一種進步,就應該被贊許。

我個人並不是一個滿分主義者,而且我覺得不可能滿分,尤其你到了八十分以後,這種進步絕對是長時期、非常緩慢的。我以前讀書就是八十分主義,因為我唸到八十分還可以行有餘力地睡覺、打球,可以很正常地生活。如果我要考到八十五分,我就犧牲打球;我要考到九十分,就得犧牲睡眠,值不值得?如果你很有體力、很有時間的話,值得;但是個人的生命有限,如果你要平衡發展的話,這段時間就叫做「惡性的讀書」。

聯考該怎麼改

大學聯考到底應該怎麼改?我們各種方法都想過,覺得至少應該有一點彈性。現在有很多高中,連一個考上大學的人都沒有,像這種高中你多少給它五個名額,五個名額我想並不影響整個大學聯招。可是最好的學校當然會反對。不過,這樣的話,多少有一些不那麼好的學生覺得 我去唸別的學校也考不上,唸這個學校我考前五名說不定還保送。那麼,一些學校的程度也許慢慢會提高,和明星學校之間的差別稍微會拉平,稍微可以正常化一些。

或者另外我們可以考慮一下高中的成績要怎麼算。可是這個想法還沒提出來,就有很多人站在反面的立場說,每個學校的程度不一樣,怎麼可以這樣算。其實,像這種問題都可以解決,假如你仔細分析,多少有辦法。問題是,你還沒提出辦法就被抹殺了。就有人說「這不可能啦,建國中學和某某鄉下的一個學校怎麼可能分數一樣?」

問:如果將教育階段大略分為小學、中學、大學,你覺得目前那一個階段問題比較嚴重?

答:我想每個階段都嚴重,因為大家都想要考大學,因此從小就開始準備。從小學就講求考第一名、考試要標準答案。因為我們現在的教育,大家只講究成功,而教育後面好像缺少一個哲學,為什麼這樣教?不知道,只是這樣教會考第一名、會變成好學生。而教的方法究竟對不對?好像很少人分析過。

問:這是不是有點把因果關係倒過來了?

答:對,就是把成功先固定,然後能夠獲得成功的教育就是好的教育。

事實上這是不是真的成功?我們只看他考上大學表示成功,事實上做人並不是考上大學就成功了。真的「成功」,也許大學也是要唸的,但唸了之後應該想到如何學以致用,如何能有服務的心態,如何能夠有用而且快樂。

對成功的基本觀念一旦錯誤,導出來的理論就錯誤了。結果為了要考第一名,你就要比人家做得快、做得完美,那要用什麼方法呢?你只好鑽牛角尖,什麼都要記起來。為了速度要快,你根本沒時間想,就用背的,連做數學部用背的。這整個教育理念就變成一種填鴨式、記憶式、死背式的惡性結果。

教育後面需要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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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覺得我們先要強調怎麼樣的人是一個成功的人。現在我們訓練出來的是一部成功的機器。如果機器人唸第一名,表示這是很適合機器人的教育而不是人的教育。現在你去實驗,絕對是機器人考第一名,因為都是一些記憶性的東西,電腦絕對是最強的。

未來的教旨多少要有一些哲學在後面,你為什麼要這樣教?你的目的何在?否則的話我覺得很危險。

問:像這種哲學要如何建立呢?什麼人來做這件事呢?

答:我想至少有一些時代的先知吧!能看得遠一點,或者敢講老實話的人,不要大家都說很好很好。

我認為現代的人就缺乏一種獨立判斷的能力。好學生就是聽話的學生,壞學生就是不聽話的學生,其實也不一定。一個好學生是由不聽話裡面慢慢尋找出很和諧、很融合的一種人生觀,這才是真的好學生。如果你從小就聽話,只是表示你沒意見,是一個不能獨立思考的人,而我們卻都認為這種人是一個好學生。

問:你認為我們目前的教育中,最缺少什麼?

答:我覺得人有三個階段。開始是求生存,像大陸只求活下去就好了,他不管別的,只想到自己活不活。我們是已經進展到「如何生活」。現在只講到怎麼樣能生活得更好,你唸醫,你出國、你如何發財……,層次還是不夠高。

我覺得應該再進展到「生命」,那就是講究生命的意義、生命的價值。假如是富而沒有好禮,就沒有意義,一個人沒有一種「價值」,只是物質性的,沒有品質的提高。我覺得在這方面,是我們的教育比較缺乏的。

我們只教他怎麼應付考試,怎樣追求所謂的社會上的成功,而沒有教他怎樣犧牲、怎樣服務。

其實,教育本身就是要使一個人不那麼自私。但是一個好學生往往是最自私的,他筆記絕對不借給別人,雖然他功課好,還是模範生。我們常說「品學兼優」,但是實際上現在的「品」,只要你不犯大過、升旗典禮到了、週會到了,「品」是一定在八十分以上。因此還是以「學」為主,忽略了「品」。

我覺得小學的教育應該強調生活教育,目前小學在這方面比較缺乏。

問:現在的生活教育和生活好像沒有太大的關聯,是不是這其中脫節了?

答:像日本的生活教育,小孩子一年級來,老師親自帶他去上廁所,告訴他解完大便、小便後怎麼處理,他們是這種教法。我們的教法是:「整潔為強身之本」,大家背起來!但到底什麼叫整潔、什麼叫強身?我想我們的層次太高。知道怎麼樣愛國家,但是不知道怎麼樣愛爸爸媽媽;知道怎樣為國捐軀,像黃花崗七十二烈士,但是排隊上公共汽車沒有人教。所以,我想這是不是脫節了?我們希望一下子就把最重要、最菁華的部份告訴他,而這往往是要逐步做的。其實,古時候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步一步來,是很實際的,但我們現在是先教學生「平天下」。

問:人才的訓練是從教育這個管道出來的,可是一方面,教育是百年大計,必須花很長的時間,就算改革也要花很長時間才能見效,社會變遷是這麼快速,需要的人才又是這麼不同,究竟要怎麼樣配合?

答:我剛剛提到的是一些缺點,但提起優點,我想我們在人才配合方面,已經比我們左右鄰國好。我們對經濟方面的配合還算是不錯。就因為這點不錯,我們更強調經濟效益,任何事情都是說國家的經濟需要。我們設立任何系所都要問有沒有需要,最好是一個蘿蔔個坑,但是問題是我們現在有那麼多人,蘿蔔絕對是比坑多。這究竟要怎麼解決?我想這也是要在觀念上稍微改變一下。

讀書不單為職業

學校教育並不單單是職業教育而已,我們現在卻把大學教育看成職業教育。一個大學畢業生找不到相等的工作,就覺得是教育的浪費。有的妻子不工作,我們也覺得是教育的浪費。

我覺得我們現在應該把讀書和職業這兩種觀念有時候配合,有時候稍微可以彈性分開一點。因為現在我們給大學生很大的壓力,所以,當他大學畢業在做某一類的事時,有些人就會說:「啊!那你白唸大學了!」而且我們把工作做了分類:這是國中以下、這是高中程度……,其實有時候不必太強調,現在沒有國中以下的了,任何人去做都會覺得我是大材小用。像有些人覺得司機是國中以下的職業,其實不然,他可以修車,是專科畢業。一個嚼檳榔、穿拖鞋、穿著髒兮兮的司機,和另一個整整齊齊、聽好的音樂的司機,你坐車的感覺就不一樣了。

現在整個社會在進步,我們應該把職業提升,而不是把人壓低來配合工作。這樣的話,我們的高中畢業的人做服務生,也會做得很自在,並不覺得這是一種浪費。

問:你看未來,我們的教育最應該加強那一階段?

我覺得未來最重要的是社會教育而不是學校教育。我對學校教育本身覺得很悲觀,因為老師是用自已以前學到的東西教現在的學生,為的是未來的用途。等他畢業後,絕對已經是過時了,所以他非要透過社會教育來renew。而我們現在比較弱的,是社會教育這一層。

另外,我覺得未來的一個絕對的趨勢是,社會變遷愈來愈快,我們絕對要強調終身教育,否則壓力永遠無法解除。因為大家都變得只有年輕這段時間能讀書,再不讀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我們如果以後發現,就算你現在沒有機會讀,做一陣子事,再進修的機會多得很,就會看淡一點,這也許會減輕點壓力。

另一方面,再教育對我們的工作絕對有幫助。將來絕對沒有一個工作是你大學畢業以後,做三十年仍可以勝任的。所以,未來教育制度將會更有彈性、更有變化。

問:你剛卸任教育部次長,覺得有那些東西是想做而沒有做到的?

答:我總覺得大學聯考絕對不是最好的辦法。我也覺得我們缺少一個長期去追尋問題的機構,像你剛講的,研究的氣氛不夠以外,鍥而不捨的這種機構更少。怎麼樣去改善聯招並不是大學聯招會一年開幾次會就解決得了的,也不是大家批評才做。

像日本有個三年計畫,他們設個超部會的委員會,授權、給錢、給時間專心去研究。你不能因為知道可能的結果,就不關心,你還是要繼續追,看能夠怎麼做。我們對研究發展需要的經費、人力好像不太願意投注進去。

問:你對交大校長的新職務有何構想?

答:我想從一個面到一個點,感覺上輕鬆很多;而且在教育部每天都有突發的事要解決,在一個大學可能就沒有那麼大的壓力。

因為交通大學是一所專業學校,因此比較缺乏人文精神,所以我覺得應該加入一點這些東西,可以多吸收一些藝術性、高層次的東西,但絕對不是把它的學術壓低。

很多人認為強調音樂,科技會差,我認為這太狹隘了。我不希望學生變成又土又木的,所以這種人文精神是我所追尋的。

(吳如萍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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