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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的謊言‧記者的職權

張作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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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作錦

1987-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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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的謊言‧記者的職權
 

本文出自 1987 / 6月號雜誌 第012期遠見雜誌

美國國會五月五日展開「售武伊朗--軍援尼游」的公開聽證會。聽證由電視轉播,十一位參議員和十五位眾議員要訊問一系列證人,包括政府高級官員。這一水門事件式的「政府醜聞」已喧嚷很久,聽證會的結果可能對雷根總統的政治影響力及他在歷史上的地位,作一明白而嚴厲的「判決」。其引人注意自不待言。

一語雙關的幽默

但五日的同一時間,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哈特,在紐約向「美國報紙發行人協會」發表演講,辯解他和模特兒兼電視演員唐娜.萊斯「共渡良宵」的關係。這事牽涉到美女和權力,是典型的「政治花邊」,何況正在熱門,更是電視記者逐取的對象。

華府有人一語雙關的幽了一默:哈特做到了雷根做不到的事。其涵意有二:第一、年逾古稀的雷根,約會不到二十九歲的年輕女演員了。第二,雷根絕對找不到比這更好的題材,來轉移民眾對國會聽證的注意力。

哈特在紐約的演講,並未能消除公眾對他私生活不檢的懷疑。而據華盛頓郵報說,除了唐娜.萊斯,他還跟別的女子有瓜葛。這樣一來,他更招架不住,終於在八日宣佈退出競選。

八四年大選,哈特爭取民主黨總統候選人提名,雖然敗給了孟岱爾,但聲勢不弱,成為政壇上耀眼的明星。後來辭去參議員,專心部署八八年大選,是志在必得。根據四月間的民意調查,他領先其他民主黨總統候選人至少十個百分點。

可是哈特是個「花花公子」型的人,他的私生活一直受到新聞界的詰問。他被問得急了,就誇下海口說:「你們不信,盯我的梢好了!保證你們盯梢的過程枯燥無味。」在他也許是閒話一句,可是想不到其有這樣「鍥而不捨」的記者。

「邁阿密先鋒報」五月三日報導,根據他們駐華府記者「守望」的結果,從邁阿密來的金髮美女唐娜.萊斯,一日進入國會山莊哈特的住宅,直到二日深夜,還未見她出來。

各說各話對不上頭

這個消息像一枚強力炸彈,炸得美國全國沸騰,國際性通訊社並把它轉發到世界各地。萊斯小姐、哈特的競選經理、發言人和哈特本人,都立即發表聲明澄清,但是各說各話,對不上頭。經新聞界繼續發掘,哈特承認了下列幾點:

一、萊斯小姐的確曾到過他的華府住宅。

二、他們三月間曾共乘遊艇到巴哈馬旅行。

三、他曾送她一本書,上面寫了極親熱的話。

四、他曾打了「幾次」電話給她。

但是哈特力辯:「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記者們問:「在這種情形下,我們怎麼能相信你是清白的?」

哈特說:「你們不相信,我有什麼辦法?」他表示,他要競選到底。

可是選民對他的信心已開始動搖。美國總統選舉,傳統上在新罕布什爾州初選。「波士頓論壇報」和波士頓WBZ電視台五日夜間在新罕布什爾舉辦一次民意調查顯示,哈特得到的支持正從一星期前的三二%降到一七%。他的募款活動也有了困難。最糟的是,原先民主黨內嚮往白宮的政客們,懾於哈特的聲勢,都躊躇不前,萊斯事件後,無不躍躍欲試,覺得「彼可取而代之」了。在這種強大壓力下,哈特只好黯然收兵。

美國總統韻事多

哈特的「一夜風流」事件是真是假姑且不論,它在美國已掀起另一項爭議:究竟公眾應不應該以私生活來評斷一個政治人物?而政治人物的私生活,新聞界應不應該報導?

美國總統的風流韻事,其是「史不絕書」。柔弱而無甚表現的哈特固然傳出緋聞,雄才大略如羅斯福者也和太太的女秘書有扯不清的關係。艾森豪出身西點,曾領百萬大軍,照說應屬意志堅強之人,身後也傳出曾與盟軍一女司機共織「戰地春夢」。降至近代,甘迺迪總統的私生活最為「多采多姿」,與性感豔星瑪麗蓮夢露的交往固無論矣,最駭人聽聞的是,竟與一黑社會頭子共享情婦茱迪.艾克斯諾。據說前聯邦調查局長胡佛的「私人檔案」中,錄音帶和錄影帶都斑斑可考。

不過美國新聞界在六0年代以前,對於政治人物,除了在貪汙、擅權等失職問題上偶作「扒糞」之外,甚少干預他們的私生活。尤其對總統,更多作正面的報導,以維護其聲譽。就以甘迺迪總統來說,他的拈花惹草,記者們那裡會不知道,但一直到他過世之後,才傳了開來。基本上,那時的新聞界,比較注意總統處理公共事務的能力,對於多數選民選出來的人,比較有信心,比較支持。

但是六0年代的越戰和七0年代的水門事件,給美國新聞界極大的衝擊和折磨。他們認為,他們給予政治人物的信任沒有得到回報。政治人物的謊言,透過新聞傳播,欺騙了全國人民,他們應負道義上的責任。從茲以後,他們不再給政治人物私生活的「豁免權」,他們要替選民作「守門人」,盯住政治人物的一言一行。

再拿哈特作一例子,上次大選,他本來有希望擊敗孟岱爾,但是新聞界發現,他不但改過自己的姓(把Hart後面的pence幾個字母省掉了),而且在不同的地方,填的出生日期也不相同。這項「調查報導」使他功虧一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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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如軍售伊朗案,雷根總統說他事前並不知情,可是據新聞界得到的資料,根本就是雷根批准的,於是他們要追到底,看雷根究竟事先知道多少。

基於這項認知,所以對哈特--萊斯事件,莊重如紐約時報,領袖群倫如華盛頓郵報和洛杉機時報,也都作了顯著的報導。因為哈特有一天可能成為美國總統,他的言行品格關係重大。

反對者的看法

儘管如此,對政治人物的私生活應該採取什麼樣立場?並未在美國新聞界得到「眾議僉同」的結論。「邁阿密先鋒報」三日報導萊斯夜訪哈特的消息,四日起美國報紙發行人協會在紐約開會,而哈特五日又來演講闢謠,這件事就成為會場上討論的話題。

反對這類報導的人士認為:

--不宣揚政治人物隱私,是新聞界信守多年的職業守則,現在已被破壞殆盡,長此以往,將腐蝕記者的自律精神。

--公眾對政治人物的評價,應該根據他們在公共事務上的立場及表現,而不是渲染他們的私生活。

--每個人都可能有做人失敗的時候,沒有幾個政治人物能禁得起新聞界這麼嚴厲的檢審,而且這種做法會使一些優秀政治人物,因害怕曝光而斷絕他們參與公眾生活的機會,對整個社會都構成損害。

不僅在原則上,在技術上也有人不贊成「邁阿密先鋒報」的做法。紐約時報前總編輯羅森陶就指責記者偷偷摸摸在住宅外面監視當事人,「藏在黑暗裡,偷聽床墊彈簧咯吱響聲」,是毫無自尊心的行為。他認為這樣做只符合執法警探的身份,新聞記者不應為之。

至於這樣得來的的材料應不應該登在報紙上呢?羅森陶認為可以登,但是應該給哈特和萊斯解釋的機會,不應藉口趕著發稿而草率刊出。

新聞界要自律

對這一點,華盛頓郵報就比較慎重。當哈特還不承認與萊斯間的關係時,郵報記者又打聽出,他和華府另一婦女有長期的曖昧。郵報記者先找哈特助理,要求直接訪問哈特,請他解釋。哈特知大勢已去,乃決定退出競選。郵報沒有搶登這條新聞,更沒有透露那位女子的姓名。這種慎重的做法,頗受同業稱道。

一般社會大眾,似乎也要求新聞界自律。哈特八日宣佈退出競選,蓋洛普民意測驗公司六日和七日利用電話訪問,作了一次民意調查,七五%的人不贊成記者利用追蹤偵察的技術來調查一位候選人的私生活,六四%的人認為新聞機構對哈特不公平,二二%的人說新聞界處理此項報導表現了不負責任的態度。

最有趣的還是外國駐美記者,他們似乎不覺得哈特的行為多麼的罪孽深重。英國國防大臣曾因和一名應召女郎有染而於一九六三年被迫辭職,最近一名自由黨領袖又被控謀殺自已的同性戀愛人。所以倫敦「泰晤士報」駐華府辦事處主任賓揚說:「我們早已非常習慣這類老式醜聞。」他在署名的文章中指出:「這件事的癥結不在哈特和萊斯是否曾一夜纏綿,而是他表現出一種說謊者的樣子……。」言外之意好像是做了沒關係,但不應該說謊。

據新聞報導,西歐人頗弄不清楚美國人在搞些什麼?有的義大利人說,要按美國人這種道德標準,也許只有教宗配當總統候選人。有的法國人說,美國人強調性道德,完全是偽善。

當然,贊成這類報導的人,理由也不少:

--政治人物在競選時,無不竭力塑造個人形象,讓公眾覺得他誠實可信、有為有守;如果這個形象與事實不符,是個假象,新聞界就應該勇敢的揭發,對假英雄產生制衡的效果。

--政治人物,誠實第一,如果他能欺騙少數人,也就可能欺騙多數人。

--私生活的差錯即使不是嚴重的缺點,至少證明其人「缺少良好的判斷力」。這種人一旦作了領袖人物,譬如總統,在處理軍國大計時,若判斷失誤,會有嚴重後果。

持這種看法的,以紐約時報的立場最為堅定。該報發表評論說:「這件事之所以會發生,再度證明了在美國人的觀念之中,即使經歷了二十年的性解放與其他傳統觀念的變遷,忠貞的道德操守依然是一種基本信念。」它又說:「這件事並非意味著美國政界會進入一個新的「高道德紀元」,而是政治人物必須獲得教訓:美國人對政治領袖品格的要求,遠甚於對一般朋友、鄰居甚至自己的標準;而對於總統品格的要求,亦遠重於對其聰明才智或意識型態的要求。」

政治人物要表裡如一

美國是一個民主而多元化的社會,本來就甚少「眾議僉同」之事,對「哈特--萊斯事件」,尤其仁智互見。不過也正因為美國是一民主國家,重要公職都來自選民投票,而美國地廣人眾,選民對候選人個人情況,瞭解極少,絕大部份的資訊得自傳播媒介的報導,捨此之外他們無從甄別、選擇。因此,報導候選人品格、才能、言行等等一切情況,恐怕已成為新聞界無可逃避的責任。

因此,在公眾的關切下,在新聞界無所不在的監視下,今後政治人物的隱私將愈來愈少,他們必須更謹言慎行,表裡如一。這不僅在美國如此,恐怕在所有民主國家以及追求民主的國家裡,都是同樣的趨勢。

當然,政治人物也像普通人一樣,有不可侵犯的基本人權,新聞界監督政治人物的私生活,至少應具備兩個條件:

第一、嚴守職業紀律。政治人物的私生活,必須涉及公益,或者有充份合理的理由相信它將涉及公益,才能報導。

第二、負舉證責任。有幾分證據說幾分話,法律只保障「新聞」自由,不保障「造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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