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多前,筆者隨一新聞團體訪問南非共和國。由於我們是南非觀光局的客人,而那時又正當我國行政院孫運璿院長和南非波塔總理剛相互訪問過,兩國朝野正浸潤於甜美的友誼中,所以我們所到之處都受到熱情的歡迎和周到的接待。當時南非也有一記者團從台灣訪問回去,一位電視記者拍攝了一集台北街頭景色的記錄片,在電視台放映。其中有一段介紹一家「毒蛇研究所」,「所長」先生當街把一條蛇開膛破肚,立時下鍋,分饗顧客。這些鏡頭,看得南非觀眾目瞪口呆,嘖嘖稱奇。
原來南非雖盛產珍禽異獸,不虞匱乏,但卻是厲行保護動物的國家。如果南非人在自家院子裏發現一條蛇,即使是條毒蛇,也只能自己或請有關機關把牠捉走,而不能打死。在訪問期間,每當有人跟我們談到電視上這段「新聞」,找們不免有些尷尬。
中國人吃蛇還倒罷了,而愛吃「香肉」最為西方人不解和詬病。在他們的意識裏,「狗是人類最好的朋友」,人豈可拿朋友饜口腹之慾?
文明無國界
不過買在說起來,人既能吃豬、吃羊、吃鹿,那麼吃狗有何不可?狗除了「善體人意」之外,對人類究竟有多少貢獻?要說夠「朋友」,在農業社會,牛為我們耕田、拉車,我們還不是照吃?馬不僅供我們驅策,還能助我們保衛疆土,把英雄人物裝點得更風流叱吒。如果關雲長沒有他的千里赤兔,而揹看一把大刀在路上跑;如果華盛頓不是登鞍攬轡以指揮他的獨立戰爭,找們的文學和歷史該是多麼寂寞?儘管如此,當我們吃馬肉的時侯,內心能有幾許悲憫與感念?
雖然找不出「狗不可吃」的強有力理由,但是不吃狗肉已經約定俗成,成了文明世界的一項共同標準,不遵守就要受人非議。也許有人說,這是西方的禮俗,我們中國人有自己的文化傳統,有自己的道德觀,為什麼要被他們牽著鼻子走?可是朋友們見面握手,攪拌咖啡只能用小匙不能用叉子,男士要為女士穿大衣開車門,這些原都是西方禮俗,我們不是接受了嗎?更往深一層說,人皆生而平等,政府需要制衡,智慧財產權應受保護。這不也是西方的文物制度和道德標準,而我們也都接受了嗎?
文明無國界,如果我們自認是文明人,就得遵守文明社會的一些行為規範。
可是找們若干同胞,「反文明社會」的心態似乎相當明顯。吃點狗肉已經不算一同事,進而要「與虎謀皮」了。前一陣子,台灣忽然掀起一陣殺虎風,打虎英雄接連上場,一時報紙上刀光血影,使海外讀者看得心驚肉跳。吃過虎肉的人說,虎肉很粗,並不好吃;虎骨能否「追風」,並無明確證據;若說吃了虎膽能增長勇氣,更不知是那門子「邏輯」?好在這些新聞和談論只是在華人圈子裏流傳,外國新聞媒體似乎沒有注意到,否則中國人恐怕又會受到一番揶揄。
海峽彼岸也殺虎
殺虎之事,海峽對岸無獨有偶。據香港報紙報導,香港海洋公園在一九八四年十一月送給廣州動物園的一頭美洲虎,最近被人殺了。事後調查,案情是這樣的:兇手午夜進入園中,先在籠外逗引美洲虎貼近鐵絲網,然後用一把八十公分長的尖刀,一舉而刺中老虎胸腔,迨老虎氣絕,兇手即撬開籠舍大門入內,肢解老虎,取虎骨、虎爪而去。如果這不是台灣的「流風所被」,也說明中國人對老虎身上東西迷信的程度。
吃老虎的新聞固然駭人聽聞,最近台灣有兩樁有關飲饌方面的事,也頗引人注意。其一是香港名廚在台北製作的「世紀之宴」,文二是「第七代軒尼詩」對中國人喝酒功夫的推崇。
香港餐飲業為了「宣揚中國飲食文化」、「促進港台兩地餐飲文化交流」,特派出十一家著名食府的主廚訪問台灣,於六月十一日晚上在台北福華飯店調製十二道佳餚的「世紀之宴」。香港方面有大眾傳播機構的記者、報老闆、工商界名流計一百五十人來台助陣。台灣方面也有一百五十位工商界知名人士參加,席開三十桌,誠所謂極一時之盛也。
這十二道佳餚,自然都十分名貴,例如「福如東海」這道菜主要材料是「夜遊鶴」。何謂夜遊鶴?筆者個人固然淺陋,不知它是什麼,而真正瞭解的人恐怕也不多。至於這十二道名菜一桌的筵席要多少錢,新聞報導中沒有說,想來必定是「世紀」性價碼。
香江的「世紀之宴」,還要到其他地方展示推廣。之所以把台灣選為第一站,香港方面人士的理由,因為台港距離近,而台灣又保存了道地的中國文化。這些當然都是事實,但骨子裏的兩個原因,恐怕他們沒有說:其一、台灣的人有錢,吃得起;其二、台灣的人愛吃,越貴的東西越要搶著吃。
愈貴愈愛吃
這不是亂說的,有「第七代軒尼詩」的話可作佐證。
法國產名酒,而軒尼詩(Hennessy)又為其中佼佼者。軒尼詩酒中的XO級和VSOP級白蘭地,在國際都享有盛名,而且價位特高。六月十一日台灣報紙報導,軒尼詩酒負責人「第七代軒尼詩」來台訪問,他對中國人喝酒乾杯、划拳、及愛用高級洋酒宴客爭面子的「飲酒文化」頻呼「頂好」,而且用作宣傳題材。
在軒尼詩世界性的宣傳資料中,介紹中國人的飲酒習慣有一段這樣寫的:「富有的中國人為了面子及社會地位,喜歡購買最高級的產品,他們可以花費幾百法郎(在酒廊中甚至幾千法郎),購買一瓶XO然後乾杯,十個人可以一次喝掉三、四瓶,還加上其他酒類。一瓶酒喝了一半會被人看作不禮貌。這種飲用習慣,逐漸在台灣、香港、馬來西亞及新加坡各地流行起來。」
乾杯白蘭地
凡是住在台灣而平常略有應酬的人,都得承認人家調查得很清楚,說的是實話。「第七代軒尼詩」雖然在生意經上恭維我們的「飲酒文化」,可是肚子裏恐怕卻竊竊私笑,因為這不僅不是「文化」,而且是「非文化」或「反文化」;不僅法國沒有這種「文化」,中國也沒有。法國人以及其他文明國家的人喝白蘭地,是一小口一小口「啜」的,是慢慢「品」的。以農立國的中國人,處世看重「允執厥中」,生活講究「意態從容」,所以喝酒是「淺斟低酌」。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只是江湖草莽,不是多數中國人。「李白斗酒詩百篇」,就像「白髮三千丈」一樣,是文學性的誇張。李白如果喝得爛醉,保證一篇也寫不出來。曹操和劉備「煮酒論英雄」的時候,大概兩人都很清醒,否則「使君與操」還算那門子人物?
任何人都不會否認,飲食是一國文化的結晶,中國菜經數千年之創新改進,論精緻,論色香味之兼具,舉世無匹,宜乎得到世人之欣賞。但是我們目前這種吃法,卻大有可議之處。它不僅逾越了我們的傳統,也與時代精神以及我們當前環境的需要不相容,至少是不相襯的。
一個國家要想生存在今天的世界上,非追求工業化不可。要追求工業化,工作步調必須加快,生活就不能不隨之簡化。以美國人來說,一開胃菜、一主菜、一湯、外加一甜點,這是招待重要貴賓的。而我們呢?已經食前方丈了,還要謙說「寒酸」、「不成敬意」。美國人的午餐多半是一杯咖啡、一個漢堡,只要二、三十分鐘就解決了;而我們中午也要有酒有菜,一吃就是兩三個小時。
「吃」不消的問題
無論是訪台的美國友人,還是回國探親訪友的僑胞,對於東道主的熱情無不深受感動,但當人問起:「有沒有鬧肚子?」對方輒報以苦笑,大呼「吃」不消。對於客人來說,我們的盛意恰是kilIing With kindness,如果再得到「落後地區的生活習慣」的批評,那就更不值了。
對台灣很多人狂吃濫飲,朋輩們談起來,認為有以下幾點原因:
第一、暴發戶的經濟--大家有錢了,不知如何用,吃喝最簡單,不必花腦筋。而好東西都吃遍了,所以要物以稀為貴,要吃老虎。
第二、不良的政治風氣--官民之間、官官之間和官商之間,多以酬酢來爭取選票、互為奧援、或求辦事方便。
第三、浮淺的工商業社會文化--讀書風氣不盛,高品味的文化藝術活動不多,一般人的精神沒有出路。
台灣雖然在各方面都有成就,受到國際上和海內外中國人肯定,但是內憂外患,我們的問題也不少。我們是不是太注重飲食了?是不是應該多分一點精神和時間放在其他的正經事上?也許有人說,這是老生常談。如果這一常談是對的,而我們並沒有做到,不是還應該反覆申論麼?
歷史小說家高陽,在寫清宮小說時,常常引用這句話:「樹小、屋新、畫不古,此人必定內務府。」蓋譏內務府的暴發戶有錢而無文化也。我們不希望將來國際上有人說:「大碗XO,大塊老虎膽,此人必定屬台灣。」
(張作錦為美國世界日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