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回大陸去！」
這句埋藏在某些人內心多年的話，近年來逐漸浮現在社會上。去年年底的選舉中。「老兵還鄉」成為部份候選人的政見；今年三月，洪昭男、趙少康、李勝峰三位國民黨籍的增額立法委員同時在立法院質詢，要求政府協助台灣海峽兩岸的離散家庭團聚。
「歸鄉」於是更進一步，成為朝野談論的話題。
民國三十八年前後，有近一百萬軍民從大陸渡海來台。他們不是拋棄了父母、妻子，便是別離了兒女、手足，更不要說故鄉的田園，祖先的廬墓了。年輕的時候，他們心志堅定：「等著蔣總統帶我們打回去！」一位老兵這樣說。一年一年過去，滿頭青絲等成了白髮，他們的信心早已消蝕。
雖然政府禁止，在台灣的人與大陸親友通信、接濟財物，卻是眾所周知、久已存在的事實。
立法委員胡秋原回憶，民國四十年代末期到五十年代，中共搞「人民公社」搞得如火如荼，人民生活困苦已極，台灣甚至有人連豬油都託人寄去。到後來是中共自覺太沒面子，而禁止人民再與台灣通信往來的。
文革結束，毛澤東死亡，鄧小平上台，右派平反，大陸又漸趨開放，人心再度活絡起來。與家鄉連絡上的人，便想進人大陸，一探究竟。
他們有的繞道美國或日本，但多半從泰國、菲律賓、新加坡轉道香港入境。至於人數究竟有多少，各方說法不一；有人說每年五萬，有人說每年多達十萬，但官方透露的數字是總數在一萬人以上。
這些人絕大多數是外省籍的退役軍人、退休人員或勞工，如清潔工、油漆匠或計程車司機等，有些人去了不止一次，「總是大包小包的去，光著身子回來」，胡秋原形容。
在北海岸的鼻頭角，一位賣零食的退役軍人兩年前帶著他在此地所生的十九歲女兒，繞道菲律賓返回杭州老家，去「認祖歸宗」。「街坊親戚都當我是財神爺，」這位在台灣屬於中低收入者的老人又是得意又是感傷地說。
在南部鳳山，另一位退役軍人歷數他認識的袍澤弟兄。「回去過的有三十幾個」。在台北的漳州街，住著許多外省籍的勞工，回過大陸的相當不少，尤其是閩省人士。他們多半由本地旅行社安排組成旅行團，坐飛機到東南亞某個國家過一夜，有的甚至連當地機場都不出，隨即轉飛香港，坐火車或坐船進入大陸。
一位曾經坐船返福建的女管家敘述：「船上有賣可贈送大陸親友的樸素衣裳及其他用品，台灣客只須帶錢。」這些人，有的固然是為了與家人重聚，有的家人已不在，純粹為了重遊故土，重溫舊夢，再回來老死台灣，也算了了一樁心願。
三十三歲的本省籍立委李勝峰坦率指出，十五年前如有人公開要求完成這樁心願，會給他自己造成嚴重的困擾。心理學者楊國樞也分析，過去政治控制嚴格，人民不敢表露心願，更不敢提出要求。但是近兩年來，國內整體政治趨於開放，政府朝向更自由、更民主、更國際化的方向邁進，人們感到氣氛與以前不同了，也相信政府不會再用過去的方式來處理這類問題，長久壓抑的意願，因此表現出來。
另一方面，社會明顯地多元化了。楊國樞發現：「大家慢慢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是絕對對，或絕對錯的。」任何想法都不足驚異，只要言之有理，支持者夠多，便有存在的價值。 政治氣氛稍為開放，還鄉的意願便如海底的冰山，浮出水面。敏感的政治人士看出這需求的普遍，主動為他們代言，以求爭取這一批為數頗多的群眾，成為他們自己的政治力量。
冰山浮出水面
李勝峰表示，身為民意代表「必須能體認社會的脈動」。他觀察到，步入老年的外省籍人士，本來已經認命，準備客死異鄉，沒想到政府開放觀光以後，很多人回大陸，歸來後談及彼岸的種種，激動了他們的心湖。再看看去過的人，回來後大部份也沒有遭遇什麼困擾，更刺激他們爭取回鄉探親的權利。
不過，想去大陸，或推動開放與大陸往來的人士，並不僅限於懷鄉、懷親的人。楊國樞相信至少還有四種人：
一、在此間不甚得意，工作不理想或婚姻不如意的人。基於逃避的心理想去大陸。
二、有強烈的大中國意識，堅決認為中國文化的主流在大陸的人。他們不見得贊成中共政權或共產主義，認同的是文化中國和歷史中國。這種人不分年齡與籍貫，都想懷著朝聖的心情去尋根。
三、抱著觀光客心理，對大陸充滿好奇的人。他們也許跑遍了世界各地，單單沒去過中國大陸，「就像獵遍了各種動物的獵人，單子上少了一種，很是遺憾」。 四、想做大陸生意的人。他們知道要求開放與大陸通商是不可能的，因此採用迂迴方式，推動「還鄉運動」，果然成功，便可在還鄉之餘，暗中通商了。
野心人士介入
此外，還有一些政治野心人士，在推波助瀾。李勝峰承認，在幾位執政黨籍立委提出兩岸家庭團聚問題之後，得到兩種負面的回應：一是中共誇稱這是國民黨籍立委在呼應「祖國的號召」；二是國內有人提出「想家就回家運動」。
「海峽兩岸都有人拿民族的苦難，人類的溫情和人道主義作為政治的手段，」這位曾經在政治大學教授國父思想的年輕立委說：「使得政府原本可以考慮的問題，因著政治因素的不斷介入，而延緩了解決的時機。」
重慶出生、台灣長大的旅美電腦專家張系國，兩度自美國赴大陸講學。他認為政府目前處理這問題的方式很好：表面上不容許，實際上不嚴禁。歷史學者張忠棟則不以為然，他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果是管得到的不准，管不到的不管。」有錢有關係的人可以返鄉探親或接親來台，無依無靠的人卻回不去，這是不公平的。
胡秋原也認為有人可以去，有人不能去，有人去了沒事，有人去了有事，是「最糟糕的事」。他和張忠棟都相信，這是榮民在選舉時不再堅決支持國民黨的主要原因。「人家傷了心嘛，」胡秋原說。
不要逼政府表態
張忠棟甚至主張贈送貧困老兵來回機票：「這樣的人不會多，花不了多少錢，而且是可以計畫、可以管理的。」
張系國反對逼政府攤牌，因為政府不可能公開官佈開放，逼他表態，等於是逼他關起大門。李勝峰反駁：「不錯，政治是一種藝術，但是這曖昧的情況，嚴重破壞了政府的公信力。」今天官方說「不接觸」，事實上經常在接觸；下次再說「不談判」，老百姓會不會信呢？
李勝峰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與大陸的斷然隔絕，增長了台灣獨立的意識。「在六十年代，提台獨主張是道德上的犯罪，現在呢？無黨籍立委除了台獨兩字未說出口外，其他沒有沒說到的。」他們不但沒有犯罪感，而且自認是為民請命，是提出解決台灣困境的最好辦法。
惜勢何以演變至此？民國四十三年在台南出生的李勝峰指出，多年來政府的政策「沒有讓我們清楚感到，大陸是我們自己的國家」。不能往來，不能通信，過去連電視都不准播放大陸風光。「漸漸地，台灣人坐到觀眾席上，觀看大陸在舞台上演出與自己越來越不相干的戲劇。這對我們的政治發展與歷史目標是絕對不利的，是不是？」
其實應該恭喜
楊國樞從另一角度，看出社會觀念的轉變。遷台快四十年了，大家對共產黨的鬥爭經驗慢慢淡化，連當年與中共作戰的老兵亦是如此。再加上戰後出生的一代已經成為社會主流，他們當中，外省籍的僅從父母口中聽到一些當年的情節，本省籍的則連這種間接的經驗都沒有。
楊國樞分析，三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養成期恰在台灣進入工商社會以後，資訊流通迅速，他們所看到的國內外著作，往往崇尚自由主義、個人主義。可以說，他們的思想完全是昇平的工商社會思想，他們不能理解，大陸的大好河山為何不能親見。歷史恩怨、政治鬥爭，在他們看來沒有意義，不能因此而否定個人願望。
整體來說，這個問題的喧騰一時，是台灣政治、仕會進步的結果，代表執政黨的努力已經達到成熟的階段。「這是好事」，楊國樞認為執政黨雖然可能感到頭痛，但是不必看得太嚴重，相反的，應該「恭喜」。
追求能免疫的社會
李勝峰也強調，執政黨籍立委提出這個問題，並非不顧慮其後果。他相信政府的某些考慮確有必要，但是防範副作用，屬於技術問題，可以多方研究；心態上卻應先調整，從防堵轉變為輔導。楊國樞也說，基於各種理由想回去的人數目相當不少，動機也很強烈，很難用一紙命令來壓制，同時社會已演變至此，政府不能不面對新情勢。他並且預言，這個問題如不設法疏解，「將來會成為政治上很大的issue」。
胡秋原認為中共已失人心，對台灣的人毫無統戰能力，張忠棟則相信適度的開放往來，可收反統戰之效。他們感慨：老百姓對政府的信心反而高過政府對自己的信心。
其實，在沒有開放的情況下，去過大陸又回來的人已經有了這麼多，社會並沒有受到什麼影響。楊國樞相信只要社會合理、政治合理、人民生活好，就像健康的人體，具有防疫、抗菌的能力，少數的細菌發揮不了作用，這樣健全的社會，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目標。
閒話「會親樓」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之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于右任
「草聖」于右任百歲紀念誕辰之時，中共曾大事紀念，重彈統戰老調。華航事件後，中共發出的二通訊息，比任何時候都更頻繁。正當海峽兩岸仍然在政治遊戲中盤桓時，不少分隔海峽兩岸的親友，卻以實際行動走出三通最重要的一步－－香港會親。
香港的灣仔區，因「中資」機構林立，兼且「表叔」(註一)雲集，早有「解放區」之稱。其中幾家酒店、賓館和食肆因利乘便，成為「會親樓」。
華國酒店會親聞名
其中一家會親樓，名叫華國酒店。它因與中國旅行社(中共駐港機構之一，專門辦理與旅運有關事宜)的聯繫，成為自大陸來港公幹人員的下榻之所。與此同時，該酒店卻有平均二成房客來自台灣。
酒店的員工說，「海峽兩岸親友在酒店內的餐廳和茶樓重逢和會面的場面，已是見怪不怪了」。
更甚者，不少台灣旅客更以香港為踏腳石，回大陸觀光探親。他們一般是到灣仔華潤大廈(中共出資在港辦的商業機構，在前述酒店對面)六樓之中共「外交部」駐港簽證處辦理手續，獲簽發證件後即可順利進入大陸。
酒店業中的人亦指出，台灣來客除了下榻於灣仔區的酒店外，也有人住在銅鑼灣和尖沙咀一帶的次級酒店。近年來，以旅遊性質(如由中共舉辦的香港三日遊)來港的大陸來客日漸增多。會親之舉，相信不限於灣仔區，只是在該地較為集中而已。
海峽兩岸的親友不惜千里來港會親，然而不少香港人卻又不惜將事業和家庭連根拔起，跑到異國逃避一九九七。若問這一代的中國人與上一代的有何不同？答案恐怕是：上一代的故國華街猶記統一團圓美夢，許多舊時王謝的後人卻早已無家，一一淪為覆巢燕子，迷失在遷移與回歸的航路中。
(註一：語出中共樣板戲「沙家濱」主角阿慶嫂之唱詞：「我家的表叔(指中共地下人員)多得數不清。」香港人以比喻來自大陸的人，尤其是中共幹部。)
(寄自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