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模糊而無意義的說話方式,以及濫用語言的惡習,早已冒充為神秘的學問了。」
--早川博士.「語言與人生」
華視綜藝節目「百戰百勝」,曾引起傳播學者郭力昕在報端為文評論,認為該節目特色是「虐待狂式的設計」與「胡瓜式的語言強暴法」。郭力折納悶:「電視台的主事者與這類節目的製作人,打算把人性導致何種扭曲的地步,方能罷休?」
這篇文章發表的時間是一九八八年。「百戰百勝」至今依然製播;同類型語言的綜藝節日,更如雨後春筍。
為什麼這類充滿時論者所謂「語言暴力」的綜藝節目,在台灣的存活率如此之高?不少社會觀察家也發現,言談風格酷似某些節目主持人、擅長譏諷搞笑者,有愈來愈多的趨勢。
曾經有兩位大學男生告訴女老師「我們有「ㄐㄧㄢ」情」--他們的意思其實是:「我們有「堅」固的友情。」也曾經有位業務組長以「給我「抱抱」」作為會議時的開場白--他的意思其實是:「給我「報報」上個禮拜的業績。」一位電腦公司的經理抱怨,每當他聽到屬下員工進行此類沒頭沒腦的對話,總是無法分辨何句為真、何句為假,該不該接下去應答。
翻開電視節目表算一算,娛樂類節目約占總播出時間的七成多;綜藝節目又占娛樂類節目的兩成。「如果沒人要看我們說笑,節目自然會停,」一位資深綜藝節目製作人點明。
站在舞台最前方的主持人,無疑是綜藝節日活下去的靈魂。聯廣(廣告)公司曾發表的「電視節目收視情況分析報告」顯示,高達八0%以上的觀眾,將「主持人」列為選擇收看綜藝節目的第一要素。尤其,在歌星「打歌」風起、各家節目內容愈來愈同質的情況下,主持人的語言風格莫不力求出奇致勝。
最新一季的收視率調查也顯示,收視率排名前十大的電視節目中,綜藝節目就佔了五名;「就算你錯過一集,也會有人重演給你看。」一位上班族笑著說,每逢星期一,總會有同事將上週末綜藝節目裡的笑話,唱做俱佳地「復習」一遍。
顛覆語言流竄四處
綜藝節目生產量如此龐大,觀眾收視情況又如此熱烈,日久,多少會累積一些「耳濡目染」的效果。這一方面,恐怕對年輕人影響最巨。
一位廣告公司資深媒體企劃估計,綜藝節目以十來歲至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為主要觀眾。前文化大學大眾傳播系副教授林紀慧也觀察,現在的綜藝節目現場觀眾,「全都是少年人。」而她在十多年前任職綜藝節目企劃時,只有成年人來捧場。
當綜藝節目占據電視的主要時段、而這最強力的媒體又被廣泛使用時,林紀慧剖析:這種現象,可能造成新的社會環境,影響人的態度、感覺、價值和思想方式,進而重新改造個人行為。譬如,許多相隔十萬八千里的所謂「新新人類」,都能藉著節目中呈現的語言與情境認同彼此,集結成素昧平生、理念卻相同的超地域族群,說出同樣的話、做出同樣的事。
身為綜藝節目焦點的主持人,其一言一行更易成為正在塑造語言風格、較不自覺的年輕觀眾模仿的對象。日常生活中到處流竄的顛覆式語言裡,便不知有多少由主持人主導的口頭禪,從早期的「對啊,對啊,傷腦筋」,到近期的「你幸福嗎?很美滿!啊--嗚--」……(這些字眼,都能隨心所欲地組成一句話。)
除了覆頌口頭禪,有些觀眾更會複製綜藝節目主持人的語言風格,堪稱「小張菲」或「小胡瓜」的人為數不少。最常見的手段,就是故意將彼此衝突的比喻或動作放在一起,達成反諷的效果。
電視上,可以介紹體型壯碩的「小象隊」為「最「苗條」的少女組合」,或找諧星洪金寶及女主持人張小燕合跳「天鵝湖」;電視外,也有人故意稱呼身材平凡的女同事為「波霸」,要不就是做狀從椅子上跌下,表達對一件芝麻小事的驚訝。
再者,一語雙關或同音異字,也是操弄語言的慣用方法。年初曾在台北市議會引發軒然大波的市長疑似「開黃腔」事件,其中被市議員認定語帶性暗示的「上面」、「下面」等字眼,早就在由餐廳秀演繹而來的綜藝節目中屢見不鮮;其餘「軟硬」兼施的限制級笑話,更是無遠弗屆地傳送至大大小小的觀眾耳裡。
現實生活中,也有許多腦筋無法急轉彎的父母,深受顛覆式語言之擾。一位高中女孩故做緊張地問媽媽:「「ㄓㄣ」「ㄔㄠ」掉了,怎麼辦?」這位母親正經八百地開釋一番之後,女孩回答:「「真鈔」掉了,揀起來就好了嘛!」
此外,如果真的沒有內容可掰,還能你一句、我一句,上文不接下文地交集出「無厘頭」式搞笑。例如,前一陣子的金融風暴,曾讓綜藝節目「龍兄虎弟」在八月中旬應應景,讓一群藝人談談理財手法。一陣七嘴八舌之後,主持人張菲自己的結語是:「真是不知所云。」然而,現今許多綜藝節目,都是採取上述模式錄製開場白;生活中多少次無特定目地的閒聊,不也都如此天馬行空地度過?
最高境界無厘頭
一位綜藝節目執行製作認為,無論利用何種手法組合新語言,若能做到自娛娛人,何嘗不是表演藝術的最高境界,也可顛覆僵硬的思考方式,為現代語言注入新血。美國語意學者早川博士,在其經典作「語言與人生」中即闡明:所謂的俚語和俗語,亦常用到隱喻和直喻,構成這些句子需要的想像力,和詩人寫詩是一樣的,「他們都很生動地將人們對生活的感覺……描繪出來。」
的確,綜藝節目中的語言,多少反應了現實生活;無權無位的小市民,也開始學習在嚴肅的批判語言之外,以揶揄的方式發洩無奈。只是,「現在有很多年輕人之會扯的,完全夾纏不清。」一位專欄作家觀察,幾乎任何事情,他們都能拿來嘲諷一番,變得非常「後現代」。
若深一層以文化結構解讀台灣當前嘲諷式語言氾濫的現象,這位時論者剖析:西方人較能辨別在何種場合運用嘲諷式語言,是因為他們的文化均循一定階段發展,能兼容並蓄多元文化,而不會把非主流的事物全當作主流。但是,台灣的文化歷程,幾乎全都是來自西方的濃縮版,很多事物來不及消化就照單全收,造成現在到處都是「後現代」的東西,包括語言。
有些人會問:開玩笑就是開玩笑,何必如此介意?一位自稱「張菲最忠實的影迷」的觀眾認為,週末晚上看看綜藝節目,本來就是為了娛樂;主持人說學逗唱,也只是想博君一笑,「誰當真,誰才是傻瓜。」至於平常是否會像主持人般耍耍嘴皮子,這位白領階級表示,不同的社交場所,就會有不同的說話方法,她會看情形斟酌語言。只有和非常熟的朋友在一起時,她們才會胡亂開玩笑,「不然老闆聽見了,不把我馬上開除才怪」。
還原爆米花
企劃綜藝節目多年、出身「綜藝一百」的製作人薛盛棻,也以實務經驗說明:「並不是每一種綜藝節目,都適合以寓教於樂的方式執行。」不過他也坦承,做久了脫口秀式的節目,自己也膩了。八月底,他和王偉忠等數十位資深製作人,成立「電視人才開發訓練中心」,並簽署「電視人員自律運動宣言」,「希望能做到讓電視環境更健康、品質更提高。」這群有心人士鄭重宣示。
自律能否提升綜藝節目語言的品質,觀眾可以拭「耳」以待。不過,曾有媒體評論者坦言,探詢綜藝節目語言的意義,無疑是想從爆米花中汲取大量養分,本身就是無意義的事。
無論如何,正如早川博士所言,很多人無法在語言上做深入思考,原因之一就是他們認為語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語言所代表的觀念。但是,「如果語言不是將大腦中的活動以言語表現,「觀念」又是什麼?」他提醒。
只想吃吃速食的爆米花,或是札實的玉米粒,就看說話者自己的選擇。
而繼臺灣省長宋楚瑜於幾年前套用主持人豬哥亮的話、說出「「斯斯」有兩種,總統選舉也有兩種」之後,一家支持總統候選人林洋港的新廣播電台,亦已選用近日常在綜藝節目中出現的流行歌曲「Young Guns」(諧音「洋港」)為台歌。
至於綜藝節目式的政治語言,是否也是早川博士所稱之「冒充的神秘學問」,觀眾自是聽者有意了。
張菲顛覆普通話
很多人問我會不會選立委。不管答案是什麼啦,如果有那麼一天,我張菲真的當上民代,一定會講男女老少都聽得懂的話。現在當官的人,說的話都太難懂,不像「人話」,根本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
我也希望我的主持風格做到老少咸宜,讓鄰居的阿媽都聽得懂。通常,我都先從現賣生活中取材,多和別人泡茶、聊天,看看觀眾需要什麼,然後就會很自然的在節目中表現出來了
。從前「歡樂一百點」的「春嬌與志明」是這樣;現在「龍兄虎弟」的「老張擔擔麵」(此一單元已於日前停播)也是這樣,他們都是很生活化的小人物,講的話才會引起共鳴嘛。
我最不喜歡唱高調,「沒形象」才是藝人的最高境界,不然就施展不開了。好的主持人一定要能自娛娛人,盡量讓一些裡平常的小事有笑點,這難免會用到一些反諷、挖苦的訪問手法。如果因為怕自己形象不好,而不敢說某些話,反而是瀆職,對不起觀眾的。
當然,也有人不喜歡我在電視上說的話,認為那會帶壞青少年。老實說,我覺得這是台灣最常見的多重道德標準。舉個例子,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搞不好對青少年的不良影響更大。
其實,我自己也不滿意現在的成績,只能說是則及格。現在三台的綜藝節目哪有什麼腳本,都是靠主持人和來賓現場掰出來的。光是說話、沒有大手筆,賣在沒法子發揮,是該想些新點子的時候了。
你問我為什麼很多人一到週末晚上,就想要坐在電視磯前面看張菲?我看,是台灣的生活太沒有安全感了,綜藝節目提供了一個逃避的地方,大家可以聽聽笑話,暫時休息休息。最高級的台灣人,看張菲是個代表;最低級的台灣人,看張菲也是個代表,就是這樣。
(馬萱人、張雅雲、江怡瑩採訪;馬萱人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