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源峰命案發生那天下午,屏東縣長伍澤元接到縣議會議長鄭太吉的電話,電話那頭,鄭太吉哭了。
伍澤元接受記者訪問時回憶,當時檢察官正率員警在鄭太吉家中搜索。他的掉淚,究竟是因為驚懼檢警「居然」敢動他,還是警覺到自己可能會因為鍾源峰命案而斷送整個前程,沒有人曉得。電話中,他告訴伍澤元,他覺得他人格受損,有人要抹黑他,「明天我要去辭議長了,我恐怕不能再配合縣政……。」他請伍澤元趕快到他家。
伍澤元當時正在主持會議。縣長勸議長稍安勿躁,等會議結束後就會來看他。四十分鐘後會議結束,伍澤元驅車到鄭家,當時檢警人員已經搜索完畢。鄭太吉比較平靜些,搜索時有員警持槍比著他,他向縣長訴說他的不滿,並且表示這是有人故意打擊他、破壞他的形象。
「檢察官來了最好,」伍澤元安慰他:「你說一百個沒有,人家不會相信,檢察官來查,可以幫你澄清!」
然而幾天之後,屏東地檢署依殺人罪嫌收押了屏東縣議會議長。
議長強勢配合縣長
伍澤元的學識、能力均佳。當年他是中央警官學校刑事系第一名畢業,分發到台北市刑警大隊,因為屢破大案而曾經膺選十大傑出青年;以後他又進修獲得博士學位,並且從警界轉任內政部營建署國宅組組長,隨後跟著邱創煥到省府發展,歷任省府副秘書長、省交通處長等職。當選縣長以後,伍澤元在鄭太吉的運作下,得到議會的充分配合,兩人關係不錯,公私皆有往來。事實上,早在他競選縣長時,鄭太吉曾傾力相助,壓制民進黨的鼓噪群眾,伍澤元相當感謝。
國民黨屏東縣黨部看出鄭太吉有「罩得住」縣議會的能力,可以充分配合伍澤元的施政,因此吸收他入黨、提名他出任議長。鄭太吉就在獲得執政黨提名下,連任縣議會議長。
鄭太吉於補選議長任內,獲得相當好評--當然除了蘇貞昌陣營之外。有位國民黨民意代表說,他配合國民黨屏東縣黨部的運作,充分在議會發揮批判、打擊蘇貞昌的效果;此外他在議會裡與人為善,尊重議會同仁,也為自己累積了不少政治籌碼。可以這麼說,鄭太吉先是陰錯陽差地撿到副議長位子,接著又趁著國民黨內部矛盾扶正為議長。「要是郭廷才尊重黨部的話,」這位國民黨人士說;「黨部是不可能同意鄭太吉出任補選議長的。」鄭太吉如果沒有當上補選議長,也不可能有接下來的發展。
鄭太吉誤打誤撞成為屏東縣最高民意機關首長,給他一個表現機會;而他恰好「西瓜靠大邊」,靠上國民黨,也對了路,因此得以繼續連任。先前他因為國民黨黨內矛盾而當選副議長、補選議長,運氣成分居多;但這屆是國民黨正式而且傾力支持,意義自然又不同。鄭太吉在屏東縣的政治實力已經建立,縣長伍澤元以降各級機關首長對他的態度可用「敬重」兩字形容。
鄭太吉去年三月一日就任議長後,在議會裡是名副其實的「強勢領導」,領導邏輯很簡單,就是配合伍澤元的施政。屏東縣稱「府會一家」,乃至於縣府議會水乳交融一點也不為過,縣政府編列什麼預算,議會就同意什麼預算。而伍澤元當然也投桃報李,編列了議會大樓後續經費三億兩千多萬元。
對於鄭太吉的領導,屏東縣議會的議員可說是沒什麼異議,惟他馬首是瞻,包括民進黨議員在內。民進黨議員蘇義峰舉了個例。
縣政府編列了縣長公館整修預算一千兩百萬元。在臨時會聯席審查時,由財政小組召集人曾秋良主持之下,正反意見都有,但反對聲音顯然占優勢;不少人認為太貴,因為一千兩百萬已經可以買下一棟新公館了。當時鄭太吉並不在場。
臨時會休息五分鐘後,鄭太吉走進議場,不再討論馬上舉手表決,「表決之下,大家全部贊成,這個案子就通過了。」蘇義峰苦笑:「可見鄭議長的「議事運作」確實有一套。」
議堂內外有非理性行為
在議堂上,張派、林派也都不見了,「現在是太吉派,你要說議長派也可以。」有位國民黨議員這麼說。不論國民黨或民進黨,質詢時是不敢「隨便」放炮的,如果涉及鄭太吉的事,就更是小心。
鄭太吉的領導基礎在哪裡,這可以分為三方面來看。一方面,他是執政黨提名,黨籍議員們必須聽命;另方面,對於聽話議員而言,鄭太吉算是相當不錯,看得到他溫和、海派的一面,而且還有甜頭。
有個消息靈通的地方派系人士說,鄭太吉出事之前,正邀議員們入股建瀝青廠,工廠有兩個,一個準備設在屏東市,另一個在枋寮,「傳言說,議員們入股一股五百萬,準備設廠後包下屏東道路的柏油鋪設工程,而且已經有人繳了錢。不過鄭議長一被收押,這個計畫就完了。」
第三方面,就是鄭太古的黑勢力。
「我們對他的黑道背景是「敬畏三分」!」另一位受訪而不願具名的民進黨縣議員說。不過他也馬上補充,議長在議堂上也很尊重民進黨議員,一些敏感的議題如老人年金等,都事先找他們溝通。
在屏東縣議會議全上,民進黨議員是不採抗爭態度的。六位民進黨議員中,除了有些議員對鄭太吉確實很服氣之外,議員們也知道,如果讓議長覺得「不爽」的話,可能會受到非理性的對待。議員受到拳頭修理的「傳聞」時常傳出,連民進黨議員也不例外。受到修理的理由,有的是因為在質詢時不符「議長派」方向;有的是質詢時太不給縣政府留情面等。被修理的地點,常常就是在議長室裡。
受訪的民進黨議員講了一件該黨議員的「傳聞」。去年間,屏東縣正副議長賄選案偵辦期間,該黨有位議員向屏東地檢署獻花表示肯定,但馬上接到恐嚇電話;到了八月臨時大會最後一天,這位議員於質詢時,堅持要縣府官員以台語答詢而發生爭執。大會結束,鄭太吉把他叫到議長室裡,「隔天我就聽說他在裡面挨揍了,但這件事沒人敢過問,我那位同事也不講話。」
除了在議堂內之外,非理性行為也發生在其他場合。有位地方人士指出,某無黨籍議員就有兩次經驗。這位議員先是在議堂上被認為表現「脫線」,而被叫到議長室修理;後來一次在酒家喝酒,鄭太吉向該議員敬酒,他以身體不大好而婉謝,鄭當場發作,身邊小弟衝過去給這位不識抬舉的先生一頓打。
所有這些黑色事件,都未經傳播媒體報導,因為媒體也人人自危。
鄭太吉對媒體也有手腕。他一方面搞關係,另一方面就是他的老本行--黑色。除了平時與一批支持他的記者維持良好關係外,鄭太吉去年間成立了一家第四台,裡面用的人多是由報紙及電視媒體的當地記者兼差。至於新聞方面,鄭太吉自有「管制」方法,特別是在選舉期間。
「幾乎每家報社的屏東辦事處,都曾經受到「關切」!」一位屏東縣黨政記者說,只要報導對議會或縣政府不利,當天晚上就會打電話過來,語多暗示。而且,許多電話是鄭太吉親自打的。
到了去年年底省長及省議員選舉時,由於威脅增多,有二十幾名媒體記者集體向屏東縣警察局長謝秀能請求保護,而報導新聞方面更是顧慮多多,凡是覺得有些「敏感」的新聞,不是「屏東訊」,就是「本報記者報導」,以免自尋煩惱。
鄭太吉對於伍澤元以及縣政的支持,極為熱心。不過,以他的素養,他可以想得到的支持方式及手段,除了前述之外,從下面幾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
伍澤元競選縣長期間,由於引述縣議會有問題的質詢攻擊蘇貞昌,去年九月上七日被依違反選罷法判刑八月、褫奪公權一年,緩刑二年。距同月十三日鄭太吉等人因屏東縣正副議長賄選案被判刑,只有五天。伍澤元案宣判當天下午,就有五十多人持白布條到屏東地方法院抗議,並且開了一輛載滿雞蛋的小貨車到現場,使得地院大門一帶蛋痕累累。這種過去只在民進黨抗爭時才會出現的場面,據地方人士表示,是鄭太吉主導。
「形象牌」也無奈
去年省長競選期間,十一月十三日晚上,伍澤元受邀到高雄市勞工公園參加屏東縣旅高同鄉會聚會,同鄉會的邀請不分黨派,國民黨、民進黨都一起邀。伍澤元約於八點多到達會場,要上台致詞時,受到民進黨群眾的鼓噪,他回罵了句「王八蛋」,也是旅高屏東同鄉的民進黨高雄市候選人高宗英立即衝上台拉扯推擠,伍澤元當時受了點傷。
三、四個小時之後,也就是次日凌晨零時許,有二十多名男子持棒球棒到高宗英的競選總部,搗毀裡面的陳設。民眾日報對這條消息報導多了些,就在同一天下午五點多鐘,該報屏東辦事處被砸。這兩件連續暴力事件,直到鍾源峰命案發生,涉案者之一屏東市民代表會副主席洪瑞信被捕之後,才真相大白。洪瑞信供稱,這是鄭太吉指使他帶人去幹的。事後證實,鄭太吉其實也在現場,不過留在車上沒下來。
伍澤元一直是國民黨的形象牌之一,但是因為鄭太吉在身旁,為他加上了黑色的陰影。伍澤元談起來也是有些無奈,「大家都說我和鄭議長走得很近,可是你想想,他是議長,我是縣長,」接受訪問時他說:「縣議會在鄭議長領導之下對我十足支持,而我也很尊重議會,為政者應該追求政通人和。」
然而府會政通人和之下,鄭太吉的行為卻愈來愈大膽,暴力事件頻傳不說,並且以議會力量牽制警方,甚至影響到屏東縣的治安。鄭太吉的家裡就是一個例子。
「以前他家裡只是打打麻將,」,位民意代表說:「他當上這任議長之後,就變成牌九賭場,不單有抽頭,輸贏金額也非常大!」許多受訪對象都說,鄭太吉那裡是屏東最大的賭場,不過「安全」得很 警察絕對不會去取締。
屏東縣警察局屏東分局長李杉一談到鄭太古在議會當政後警政的難題。鄭太吉的司機沿街向KTV店推銷白毛巾,若有不從就砸店。屏東警察分局把他提報流氓,鄭太吉氣在心裡,找別的議員質詢屏東縣警察局長謝秀能,以失職為由,要求謝把承辦流氓案件的員警調走。謝秀能以他的員警很盡職,堅決不肯,光這個質詢就持續了兩天半。
鄭太吉也試圖干預警方人事。謝秀能調掌屏東縣警察局之前有「硬漢」之稱,一位北部高階警官透露,鄭太吉當上這屆議長之後,幾次向謝秀能請託警方人事,多是偵查員或者警員的調動,但是謝秀能不賣帳,「鄭太吉就想盡辦法在議會裡修理謝秀能。」
除此之外,警方一取締賭博性電玩及賭場,馬上就有民意代表到場關說,警方不理會,就在議會沒完沒了。
肅殺之氣無人敢敵
最令屏東警方難過的,就是去年十月議會舉行的警政檢討會議。那時正逢警方取締了一家電玩店,當時有個議員關說,但警方沒理他。議會沒多久點名要局長謝秀能率刑警隊長、屏東警察分局長、相關偵查員,乃至於管區警員等共十五位員警,到議會備詢。在警政會議中,他們被議員們漫罵、羞辱,議會又把整個過程全部錄影;然後由第四台反覆播出。事後,員警私底下指責局長「沒肩膀」,使得基層的士氣受到打擊。
據北部的警界指出,謝秀能對於議會要求所屬備詢,其實也覺得十分猶豫,「但他徵詢伍縣長意見,縣長顧慮府會之間的和諧,要謝局良尊重議會。」這位警界人士相當感慨:「屏東的議員太囂張了,動不動就對員警說,要把他們叫到議會去「罰站」。」
屏東的員警也受到暴力威脅,使得他們處理和議員有關的案件時縛手縛腳,員警們對於相關案子不願具名辦,就好像屏東新聞界一樣。北部警界人士指出,鍾源峰命案發生後,因為屏東警方辦不下去,刑事警察局派出空前的二十餘位幹員前往屏東支援。偵一隊長胡木源到達屏東後,發現屏東警方沒有製作任何偵訊筆錄,如果找到人就往地檢署送,讓檢察官自己查。「這是因為他們怕被「點名」。謝局長雖然指揮辦案,但就是沒人敢放手做。」
這位警界人士分析屏東員警的心態,是因為許多人都已經在屏東生根了,家有父母妻子兒女,怕一旦惹了事,躲得過此時,逃不過長久。其實,不只警方,連屏東地檢署辦案時,都感受到一股肅殺之氣,而對檢察官的安全特別重視。今年一月二十一日,當時的警政署副署長姚高橋拜訪屏東地檢署時,就曾當面對檢察長方萬富說,檢察官的安全要多少人,警方就給多少人。那時,地檢署的辦公廳舍、檢察官職務宿舍,甚至家眷都有警方站崗,曝光率較高的檢察官,還有貼身保護。
鄭太吉黑勢力延伸之下,另有一股屏東人馬膽戰心驚--張派的立法委員郭廷才。
原先一手拉拔鄭太吉在屏東政壇站穩腳跟的,是郭廷才;照理說,兩人的關係應該不至出問題。然而,從鄭太吉連任議長之後,郭廷才就發現不對勁,特別是去年十一月以後。
郭廷才透露,從去年十一月開始,鄭太吉就逐步把議會裡他過去安插的人一一解職,總共有十多人,最後幾個還是在鍾源峰案發生之後的十二月三十一日被逼著辭職的。在此之前,最令他感到疑懼的,就是十二月七日晚上黃國安被打事件。他敘述黃國安轉告的當時案發經過。
那天晚上十一點多,黃家約有七、八人在座。屏東市民代表會副主席洪瑞信突然出現,帶著人持槍要把黃國安押走。有個曾經擔任屏東市某里里長、和鄭太吉交情也很好的黑道人物知道了,立刻趕到黃家擋在車前,要洪瑞信放人。
「這是太吉仔要的,不能放!」洪瑞信回答。那個黑道人物不相信,他知道黃國安對鄭太吉有恩。
洪瑞信打行動電話,顯然就在附近的鄭太吉,不到一分鐘就到場了,鄭手拿著棒球棍,沒講一句話,一棍子就朝黃國安當頭揮下去,黃立即暈倒在地,其他嘍囉跟著沒頭沒腦地猛打。打完之後,大夥兒正準備離開時,在場的鄭姓商人抬頭抬得早,結果也討得一頓亂打,傷得比黃國安還嚴重,事後足足在醫院加護病房住了三天才脫離險境。黃國安則深恐殺身之禍,連換好幾家醫院療傷。
誰走不歸路?
黃國安挨打事件,外界以為和賭有關。郭廷才說,其實不是,鄭太吉應是衝著他而來的。而警方於鍾案發生後也證實了這點。警方偵訊鄭太吉時,鄭太吉承認打了黃國安。為什麼要打?「人家要我死,我當然要害他死!」鄭太吉回答了句不著邊際的話,接著又說他是「替天行道」。
郭廷才認為鄭太吉的心胸太窄,使得別人與他相處充滿變數。郭廷才說,去年下半年間郭鄭兩人有次同桌吃飯,鄭在席間突然大罵黃國安的妻子「阿麗」。他覺得奇怪,回頭問黃國安,黃才講了件民國七十九年初鄭太吉參選縣議員時的往事。當時,鄭太吉到黃家表示缺錢,黃國安要妻子去標會應急,妻子在房間裡回了句:「已經拿卡多去了啦!」鄭太吉聽了不舒服,當時就曾經起了衝突。「黃國安已經幫了鄭太吉很多忙,」郭廷才說:「沒想到四年前的往事,鄭太吉還會突然冒出來,讓我感到心寒!」
黃國安挨揍,郭廷才視為一個警訊,從此就想法子避開鄭太吉,以免遭殃。事實上,鍾源峰命案發生後,鄭太吉也的確積極尋找郭廷才,郭認為鄭要對他不利,全力躲避。而幾位治安機關官員指出,鄭太吉於去年十一、二月時,一提到郭廷才就「抓狂」,彷彿和郭有深仇大恨。
去年十二月十三日鍾源峰命案發生後,郭廷才留在台北,命案發生在星期二;星期五,郭廷才在立法院議場突然接到鄭太吉打過來的一通行動電話。鄭太吉在電話中表示,他就在台北,要見郭一面。郭廷才一面以大哥大和鄭太吉談話,一面趕緊駕車回家,直到回到台北住處,關上門,這才收線。這通電話打了四十分鐘。
鄭太吉過去在屏東常常到郭家坐,走以前必問郭廷才的一句話就是:「老大,有什麼交代?」然而現在卻使郭廷才避他惟恐不及,原因何在?一些地方人士研判,可能和鄭太吉因正副議長賄選案被法院判刑一年八月有關,鄭認為「有人搞鬼」,使得他被判刑。也有人認為,是郭廷才希望鄭太吉「回饋」他,支持他弟弟郭廷周出任副議長不遂後,兩人因此交惡,但郭廷才否認。
「鄭太吉好幾次和我聊到,他很欽佩我,要跟我學習,過新的生活,」屏東縣長伍澤元談到鄭太吉時,覺得遺憾:「就在鍾源峰命案發生前幾天,他才跟我講到要「洗手」!」伍澤元很鼓勵鄭太吉,告訴他,可以從現在開始就脫離以前的生活。
「賭是不好的,你收起來,一兩個月以後,我們可以公開舉行記者會,你公開聲明,屏東縣的賭場都和你無關,警察可以儘量抓!」
「我得考量後果再說。」鄭太吉當時猶豫了一下,這麼回答。
幾天之後,他就踏上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