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深夜，上海徐匯區逛街的人潮仍未散盡，肇嘉濱路一處建築工地正轟隆隆地挑燈夜戰。「這裡，很快就是金融大樓了。」來巡視進度的台商仰望高聳的鷹架大聲說道，每一個字都在冷空氣裡凝成白茫茫的霧氣。
建築業仍未獲准到大陸投資，他只是所有違法業者之一。這個占地一百五十坪的土地開發案，預計花費超過五千萬美元(是台商平均每件大陸投資金額的一百二十倍)。大陸建築案投資過程漫長，賣一個工地的時間，在台灣可以賣出兩個半。而且，在台灣，七成的資金可以向銀行貸款，在大陸，每一個子兒都得自掏腰包。
「資金積壓得很嚴重，」這位台商坦承：「要用高利潤來彌補。」雖然，他還沒聽說過哪個台商同業在上海賺到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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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廠是生金蛋的雞，」廣東一家電子廠總經理剛跟進警衛森嚴的廠區，就是這樣的開場白：「它包辦整個集團七成營業額、五成利潤。」
到大陸設廠五年，這家公司最初投入的資本已經回收，後期的利潤用來支援台灣總公司研發、轉型，到海外設新廠。現在，這家公司要投入五倍於當年投資的資金，擴大大陸事業。由於投資金額龐大，惟恐大陸政情有變，他們正計畫讓大陸廠到海外上市股票，籌措國際資金。
「在大陸，任何風險都可以用政治手段來規避，除了政治風險。」台商露出一絲詭異的神色說道。於是，他們選擇用經濟手段來分擔政治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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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陸是台灣的夢想，就著它，台灣描畫了亞太營運中心的輪廓。大陸也是台灣的夢魘，因著它，台灣資金源源外流勢難擋。
而台商，既是夢想的落實者，又是噩夢的營造者。
他們總像桀驚不馴的少年，嘗試著種種叛逆的新奇冒險，在捅出樓子、受到傷害之後，迅速包紮傷口、收拾殘局。然後，轉眼間他們已經長成大個兒。
踩在禁忌邊緣
大陸投資開放五年，直到今天，當投審會每接到一樁超過兩百萬美元的大陸投資申請，總要邀請業者前來，殷殷探詢他們的風險意識和因應之道。學術界也仍為台商投資金額爭論不休，不知究竟是台灣官方版本的四十五億美元，還是大陸宣布的一百七十億美元，也不知是否超出資金外流的安全警戒。而台商在大陸舞台表演的戲碼，早已翻新。
「政府的訊息老是慢半拍，」一位台商冷言嘲諷：「當他們還在討論該不該開放，我們已經設廠；後來憂慮資金外流，有人開始賺錢匯回台灣；現在才提醒到大陸要小心，垮掉的那批早就不敢再來，還活著的又繼續投資了。」
一切都還恍若眼前－－台商用即將淘汰的老舊設備，混充高價的新機器，和大陸企業合資，占盡合夥人的便宜；賺了錢，甘冒坐牢的危險，藝高膽大地插在身上夾帶出海關(目前仍有人因此下落不明)。這些伎倆已成明日黃花，「只有菜鳥才這麼做」的舊把戲，隨著經驗的累積，台商運作推陳出新，資金在兩岸間形成獨特的流轉方式。
不變的是，踩在禁忌邊緣，台商的資金流向、賺賠如何，依然是迷霧般的敏感話題。
「會賺錢的人，錢根本不會進大陸。」熟悉台商運作的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李華夏發現。
一大早，廈門一位鞋廠老闆大哥大電話響起，是台灣的貿易商客戶通知貨款已經匯進他台灣的銀行帳戶，他隨即向銀行求證屬實。接著他打電話向福州的台商訂購原料，貨款也在台灣結清。隔著台灣海峽，幾通電話就讓資金周轉起來。
除了日常費用和工人的薪水，這個廠不留餘錢在大陸。當年台商用六條舊生產線和十萬美元辦了這個廠，和大多數的台商工廠一樣，為了避稅，這個廠至今還沒賺錢，因為買與賣都是台灣總公司(或香港的子公司)操控，只要高報原料成本、壓低產品單價，台灣總公司就產生差額利潤。
這個模式已行之有年。為了因應這種「台商資金生態」，台灣的外商銀行推出「分割信用狀」的服務－－幫台商把國外客戶開到台灣的信用狀，分一部分轉到大陸，而這筆收入剛夠加工成本。
甚至也有台商連原始投資的資金都不曾進過大陸，靠著借錢和資金周轉，也熱鬧地辦起廠來。
「一般而言，外銷導向的台商，規避資金風險容易，內銷廠商則相對困難。」經常往返兩岸的勤業會計師事務所會計師鍾聰明認為。
上海一家洗髮精廠和其他內銷業者一樣，有客戶拖延帳款，以及人民幣無法兌換外幣的困擾。為了解決這兩大問題，對於來自大江南北的批發商，他一律要求現金交易。賺來的錢，有熟識、需要人民幣的台商，可以在台灣拿台幣折換。或者透過香港人開的銀樓進行黑市兌換，再以銀樓開的支票，到香港去領現金。
「業務多，不表示錢賺得多，鈔票落袋了才是最其實的。」這位台商拍拍他的西裝口袋說道。
透過這些迂迴的管道，「早期台商到大陸投資，資金進多出少，現在是來來去去。」華南銀行香港分行經理吳圖觀察。
對台商而言，賺了錢，要把錢拿出來還並不是大問題，「問題是，需要錢的時候，哪裡去借錢？」渣打銀行台北分行副理吳鈴蘭認為，融資管道是中小型台商現階段最欠缺的援助。
大企業到海外投資，多半都有國際性的財務操作，例如有企業在國外發行金融商品(如公司債券)，直接從海外挪用部分到大陸(至今仍未合法)，而最普遍的，是由外商銀行或境外金融中心提供外幣貸款，「供應大陸投資，相當充足。」統一財務群經理蘇逸群形容。
但是，「外商銀行頂多只照顧前兩百大企業，其他台商，就成了孤兒市場。」中國信託商銀香港辦事處首席代表錢耀祖觀察。吳圖發現，有些小企業的老闆動用所有的資金，全用來投資買地蓋廠，導致後來沒錢周轉。台商規模小、沒有足夠債信，香港的銀行不可能提供貸款，找台灣在香港的銀行幫忙，但是台灣的資產又早已經抵押借足，根本沒有剩餘價值可以再貸款。
大陸投資發生資金周轉問題，往往連帶拖累台灣事業，因為台商多半是以台灣的公司作保，向銀行借錢。據台灣金融界傳聞，已經有銀行因此而產生壞帳。而解決之道，是台商在海外具有就地籌措資金的能力。
沒有想像中可怕
部分台商，特別是中小企業，開始在大陸建立銀行資金調度網，或者尋求在海外上市股票的途徑。對他們而言，遠樣的需求特別迫切，「因為我們在台灣根本不可能股票上市，也沒有機會健全財務結構。」一位台商無奈地說：「我也希望有一天可以變成大企業啊。」
不管是在大陸賺了錢，或是找到自主的財源，台商在大陸的下一步，多半選擇繼續擴大投資。而更大規模的投資，是否意味著台灣更大的資金外流風險？
問題的討論似乎又得回到原點。
「不繼續投資，難道教我把錢放在台灣生利息？還是炒股票？台灣有什麼我可以投資的？」一位塑膠加工業者被問起資金外流的問題，氣憤難平：「台商投資賺錢回台灣，有錯嗎？那些要移民的人，資金沒外流嗎？為什麼大家都同情他們，指責我們？」
感性的抒發，找不到解答，而從理性的角度去看，「單從台灣看台商在大陸的投資，愈看愈心驚：如果從全球的架構來看，並沒有想像中可怕。」學者李華夏分析。
台灣大眾的恐懼，來自台灣資金流人大陸過於集中、大型化。若從正式向政府申請核准的對外投資金額來看，大陸確實是台灣對外投資的大宗(去年對大陸的投資占所有台灣對外投資的三七%)；但如果用投資地區的官方統計來看，台商在大陸的累計投資金額，相較在東南亞各國的投資，並未超過印尼、馬來西亞。若以平均單件投資金額來看，大陸亦遠落東南亞諸國之後(見表)。
學理中，規避風險首要分散投資。李華夏剖析：「只要把餅做大，流入大降的資金比重就相對下降。」
於是，因應大陸投資的成長，就要使台灣成為不斷發泡變大的餅。「台灣最大的籌碼，就是能夠讓台商賺來的錢再回流。」聲寶企業總經理陳盛沺強調。
為此，經濟部政策亦有所更張。過去是嚴禁大型的大陸投資案，現在，除了部分禁止的行業之外，轉變為要求申請的企業相對也在台灣繼續投資。而經濟部正推動為數九千億新台幣的重大投資案，將在今年進入執行高峰階段。「政府要留住投資，一定要創造條件。」投審會副執行秘書黃慶堂認為。
如果資金流動難以強加外力，台灣該要構築一個資金回流的溫暖歸宿。
從消極警戒到主動造勢，逆向操作並非不可為。「只要台灣能把經濟地位提升，讓大陸依附我們，許多風險自然就不存在了。」學者李英明語重心長地結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