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除戒嚴與黨禁，是這半年多來台灣社會所關注的焦點。尤其在過去二、三個月中，不論國民黨內或黨外，熱心推動台灣民主運動的積極人士，均充份利用增額立委選舉前後的政治熱潮，由不同的角度來推動民主的腳步。而解除戒嚴與黨禁，事實上已成為全國同胞乃至於海外華人，觀察台灣是否能在民主政治的發展階段上，更進一層的重要指標。
這種海內外一致關切台灣能否順利解除戒嚴與黨禁的情懷，表面上是對台灣民主政治的關注；深一層而言，更代表著國人對中國人社會，在長期動盪與一黨獨大之後，終能邁向政黨政治的期許。生活於黨冶與人治交織之下的中國人，對民主政治的確存在著一份西方人所不易瞭解的情結；台灣終能解除戒嚴與黨禁，自是具有極為特殊的歷史意義。
曾有短暫的多黨政治
基於對政府將於短期內確實執行這兩大政策的信心，也本乎知識份子期望台灣確能就此走上民主政治坦途的心願，筆者將於本文中，回顧政黨政治在現代中國所遭遇到的一些挫折，並討論台灣經過解除戒嚴與黨禁，而向政黨政治(未來更可能是全面的民主政治)邁進的過程中，必須深思的一些因素。
稍涉現代史的讀者，一定瞭解民國初年的中國政壇，也曾出現過短暫之「多黨政治」的局面。當時的國民黨、進步黨、共和黨，基本上分別代表著不同的政治利益，其政治主張也不盡相同。然而表面上看起來，至少似乎具有實現政黨政治的可能性。但不可否認的是，二十世紀初期的中國，無論經濟、社會及政治條件均不夠成熟，熱衷政黨政治的國人，仍局限於都市中的知識份子、部份商人、地主及官僚，而廣大的一般國民，對政黨政治既欠缺認識，事實上也匱乏管道獲知政黨政治的精髓。其結果，很不幸的是，在袁世凱稱帝鬧劇的混亂中，草草結束。此後，政黨政治就現實政治的角度而言既不可能，軍閥割據與外力侵擾，又造成國家分裂及人民更大的痛苦，關心中國前途的青年知識份子，從此走上「革命政黨」式的一黨專制體制，遠其實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結果。
民主政治不能打折扣
抗戰結束前後，國民黨、共產黨、民社黨、青年黨，以及部份社會賢達，也曾嘗試著由「政治協商」式的政治運作，找尋建立中國民主政治，並避免內戰的可能性。姑且不論當時與會的黨派及個人，在表面上和私底下的政治企圖為何，不可否認的是，擁有武力的政黨，並未尊重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則。民意不但未能發揮，事實上其最終解決爭執的手段，仍舊回歸到訴諸武力。
以一九四０年代的中國而言，實現西方多元社會中全民普遍參與的民主，或許仍屬奢望。但是四十年來台灣社會在小康局面中所孕育出來的社會力量，不僅使經濟層面漸臻已開發國家的水準，社會的多元化程度及歷年來各級地力選舉，所帶給民主政治的磨鍊，均已使台灣具備朝政黨政治發展的基本條件。
合理的實施時間表
或許有人會懷疑，多數民眾是否能夠成熟、理智、冷靜地參與民主政治的運作，而不致於因為社會更民主、更開放，反而造成不穩定。從近年所發生的一連串遊行、示威乃至於侵佔官署事件中，我們或許可以找到支持這種觀點的部份證據。但是我們絕不能忽略，這些事件之所以以極不愉快的場面結束，部份原因不能不歸諸於戒嚴、黨禁以及一些相關而頗為偏頗的社會現象。譬如，新聞媒體是否有充份的開放性及公正性，就經常為社會事件帶來額外而且不必要的爭執因素。
面對台灣民主政治今後必然加速發展的大趨勢，無論朝野，事實上均應建立基本共識，一方面信任解除戒嚴、黨禁，朝政黨政治及民主政治走，對台灣只好不壞；另一方面更要瞭解，今天我們之所以能朝民主政治的轉捩點邁進，不僅是全國同胞與政府共同努力的成果，也充份反映出積聚四十年之久的社會、經濟及政治發展，終將開花結果，為台灣民主政治舖出坦途。
但是台灣的民主政治是不是在解除戒嚴與黨禁之後，即將平平穩穩的發展，而不致旁生枝節？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因為比戒嚴與黨禁更敏感，或至少不相上下的政治話題仍然很多。除非政府有一套令人信服的做法，再加上合理的實施時間表，使具有爭議性的政治問題，都能在民主、坦誠而又開放的環境中公開討論，否則反對黨及其他獨立人士，可以據以大做文章的題目，照樣會使台灣社會產生一些政治上極大的風破。在此我們必須強調，民主政治是絲毫不能打折扣的，任何迴避或拖延的手段，終將使未解決的敏感問題更為凸顯。
暴力徒然引發暴力
不過黨外人士或「民進黨」本身，也不能過份簡單地化約民主政治的複雜性，尤其不能以二分法來解決政治爭端。譬如，民主政治並不是你死我活的鬥爭，而訴諸任何形式的暴力手段，只不過徒然引發更多的暴力而已，對解決問題並不會有實質的幫助。省籍問題更是反對黨今後朝更高層次的政治格局發展時，必須突破的敏感問題。如果類似的爭議不能化解，反而構成政爭的基本因素，不但只會增加台灣社會內部的分裂，而無助於民主政治的發展，同時也可能使最基本的台灣前途問題，蒙上一層陰影。
反對黨未來的發展，無論從理論層次或現實觀點來看，目前都沒有必要強求大一統的黨組織。如果黨外分裂為數個小反對黨，固然不是黨外主流派所願見，也可能對台灣政治帶來新的不穩定因素；但不顯一切地維持表面的團結與和諧，又何嘗不是傳統大一統情結在作祟？我們不能否認，黨外人士在意識型態及現實利益上，差異性均極為顯著。與其強求大一統，不如至少在「民進黨」內，公開允許不同派系或次政治團體的存在，使反對黨更具開放式民主政黨的特質。如此，不僅不會削弱反對黨的力量，反而能刺激其他政黨，朝民主政黨的方向更進一步發展。
就意識型態而言，目前公佈的「民進黨」黨綱，實在缺乏明確的方向。政黨旗幟不鮮明，自然影響號召力，也不易刻畫出政黨的長期政治目標。而國民黨有三民主義為號召，三民主義又明列於憲法第一條中，當然使「民進黨」處於極為尷尬的立場。但當今世界上除了資本主義之外，亦不乏非共產主義式的政治經濟思想，在過份強調經濟發展，而社會又逐漸失調的台灣，反對黨應當可以很容易地看出，其政治意識型態的重點應定位於何處！
解除戒嚴與黨禁基本上已勢在必行。不過我們必須體認到，台灣的民主政治雖然可能因此逐步朝政黨政治邁進，卻並不一定保證就能在短期內完滿實現眾人所矚目的開放式民主政治理想。橫陳於我們眼前的阻礙仍然所在多有，同時也不是輕易即能解決的。民主政治固然絕非一蹴可幾，但也不致於在今天民智已開，而社會也日漸成熟的台灣，造成那麼多困擾與爭端。
意識型態如何定位
問題的癥結在於，台灣仍缺乏民主、開放的新聞媒體制度，而目前實質上具有保護作用的種種限制，徒然阻礙新聞媒體發揮其促進民主政治的功能。與其相關的，首推報紙限張及限制登記，其次則為電視新聞不能全面公正地報導社會上真實發生的新聞。這些問題要是不能解決，又如何能強求理性、溫和，而以選舉為主要訴求手段的政黨政治？
今後國內更敏感的政治話題，如全面改選中央民意代表、省市首長民選以及台灣前途問題等具強烈爆炸件的爭議，都將逐一成為反對黨訴求的重點；而解除戒嚴與黨禁，只不過是為突破更多政治禁忌打開第一扇門，絕非民主改革的終點。
我們應當相信，今後台灣民主化的腳步，在目前這種局面之下，只能加快而不能也不應放慢。
(丁庭宇為美國堪薩斯州立大學社會學系助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