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市長選舉倒數計時。
「電視上辯來辯去的，愈看心愈亂。」
「在台灣不論有多少財產，砲聲一響，都是假的。」
「這幾年日子愈來愈難過了，三黨都虧待了我。」
「宋楚瑜今天是「宋三條」，午間新聞他一人就占了三條，過分。」
解嚴七年來，這已是第五次大型選舉，規模和層級推到新高，更是後年總統大選的前哨戰。而從來沒有一次選舉，兩岸情勢如此扯動人心，國家認同問題如此逼近攤牌，民眾對劣質政治的忍受如此瀕臨極限，要求公平選舉的呼聲與行動如此強烈。
「中共因素」牽動心緒
選戰烽火日熾，空氣中愈來愈濃的是一股嗆鼻的瓦斯味，混雜著不安、對立與厭膩，而且，易燃。台灣社會是否經得起這場試煉？稍有不慎，是否可能走火引爆？
嗅覺稍靈的人都會察覺，緊繃的兩岸關係構成了這次選舉的大氛圍，三黨大玩「中共牌」，共產黨似乎成了參與這場選戰的第四黨，人心也隨之浮盪。
自七年前開放大陸探親，兩岸關係漸趨緩和；台灣過去四次選舉中，中共頂多以口頭或文字隔岸抨擊民進黨的台獨主張。今年則大大不同，千島湖慘案、李登輝總統與司馬遼太郎的對話、參與聯合國運動受挫、李總統參加廣島亞運無門、中共連番軍事演習，兩岸關係積霜降雪。
武力犯台的傳聞更觸及台灣人民心底最深的憂慮，「一九九五閏八月」的暢銷是因也是果「即使沒有鄭浪平，也會有別人寫，九七之前，道類書會一本一本出來。」中國時報主筆楊憲村指出。
銀行中的外幣存款增多，有人打算寫「解放軍進入台北後市民自救手冊」，演員研究「霸王別姬」影片中藝人因應政治變亂之道。
午間的西餐廳裡，一群上班族搶著談讀書心得。「我一直很怕這問題，一看這書，和我所想、所怕的果然吻合。」「這本書最大的用意是提醒政客，他的錯誤決策會造成人民犧牲。今天不要挑釁中共，等它自己瓦解。這本書，李登輝最應該看。」「我現在想知道，如果中共真的打來了，下一步該怎麼做。」「如果書上說的是假的，民進黨應該反駁，但至今我還沒聽到能讓我信服的說法。」
民進黨基本上試圖以「陰謀論」破解「一九九五閏八月」的論點。立委葉耀鵬把它比擬為一九七０年代風行的「南海血書」，「當年把台獨和中共打為同路人，不服從領導就會淪為海上的難民；今天則說台獨會引來中共軍事侵略，完全是打擊台獨的政治謀略。」而一些台獨支持者，過去表示「中共不會打」，如今則強硬地聲稱「不惜一戰」。
「即使是個陰謀，社會效果也是很真實的，接下來是政治人物要如何處理？」心理學者黃光國說。
「中共因素」前所未有地衝擊選情。近年統獨立場漸趨模糊的國民黨，選舉中陡然恢復「反台獨」，聲稱民進黨的主張會惹禍上身。平日旗幟鮮明道求獨立的民進黨，如今忙不迭表示耍以「公民自決」為依歸，主席施明德的「金馬撤軍論」卸引起軒然大波。新黨以「台灣就要毀滅了」的聳動訴求打台獨，但省長候選人朱高正的「五通電話論」被貼上「中共代言人」的標籤。
三黨各執一詞的當兒，「用腳投票」的移民風又起，尤以北部的中產階級為多。移民業者說今年辦移民的是去年同期的三倍，政府官員則說沒那麼嚴重。不過，專辦加拿大移民的「飛達行」總經理穆怡瑄預估，移民潮方興未艾，「今年選舉一定亂，後年選總統也一定亂，接下去是香港九七，澳門九八，還有鄧小平死亡，誰能保證大陸不會打來？」
人頭鑽動的移民說明會上，不少人手持紫色封皮的「一九九五閏八月」，有的移民公司甚至來一人送一本。一位已辦好加拿大移民的婦女擔憂地說，她的高齡雙親不願移民，「我很怕會像三十八年一樣，被迫和父母遠隔。」另一位廣告界人士，最近將業務觸角伸向大陸，「我要在T-DAY(「一九九五閏八月」假擬中共武力犯台之日)之前把父母送回北京老家。」
黨派不同，激情一致
不同政治立場的人都可能考慮安排後路。一位移民業者在電視新聞中赫然發現，有位顧客居然是上街頭喊台獨的民進黨員，他的理由是「先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甚至也有知名的民進黨立委來打聽移民事宜。
兩岸情勢不斷推移，台灣內部的國家認同對立也隨著一次次選舉，節節推高。
一九八九年三項公職人員選舉，民進黨陣營的「新國家聯線」與「新國民黨連線」針鋒相對。次年修憲國代選舉前，民進黨通過台獨黨綱，正式挑戰既有的國家定位。一九九二年二屆立委選舉時，國民黨內部已有「一中一台」之議，「反郝」和「擁郝」壁壘分明。真到目前，民進黨的「獨」和新黨的「統」誓不兩立，國民黨則採「中華民國在台灣」的「不統不獨」策略。
政治觀察者指出，後年總統大選將是統獨決戰點，今年省市長選舉自然成為決戰前的交鋒。獨派和統派彼此疑懼對方動機，也拒絕聆聽對方聲音，動輒劍拔弩張，社會學者瞿海源形容，兩造已成「一對惹麻煩的冤家」。
在「九二五事件」中率眾砸新黨場子的民進黨國代顏明聖說：「早年我為爭取言論自由坐牢時，他們有沒有為我講話？「九二五」干擾言論自由是小錯，但我爭的是大是非。」新黨群眾則在民進黨台北市長候選人陳水扁的競選總部前，焚燒「台灣共和國」的八菊旗。
張貼「支持趙少康」貼紙的計程車被砸，上電視表態支持台獨的學者也飽受恐嚇騷擾。親新黨的地下電台「新思維」與親民進黨的「台灣之聲」，除了語言不同，激情並無二致，「施琅」、「吳三桂」、「白蓮教」、「法西斯」等帽子漫天飛舞。
而在台灣，國家認同問題永遠與省籍情結糾葛不清；與過去不同的是，外省族群的危機感與凝聚力，隨由新黨的成立更加凸顯。「中國豬滾回去」的字眼讓外省人心驚；眷村窗口不時飄出「新思維」的激動聲浪，call-in電話一接通，先喊「中華民國萬歲」；老榮民打麻將，一桌可能就有三張新黨的票。
祖籍廣東、出生於緬甸的建築師呂欽文，最怕斷了與文化中國的臍帶，他動用了所有人際關係為新黨拉票，「我過去蓄積的一些對政治的熱情，這次要全部投人，這次不付出，以後可能沒機會了。」他沈沈地說。
只能負面思考
兩岸情勢不定，國家認同難有共識，台灣人民無法確切描繪未來遠景；但若談到眼前目睹身受的政治品質，可能就眾口一聲、怨氣沖天。這種情緒並不始於今日，於今尤烈，逢上各政治人物競求選票時，更覺不甘。
「全世界的開放社會，總有某個階層支持政府，但今天的台灣，士農工商，沒有一個階層滿意這個政府。辦個全民健保，勞工罵、企業罵、醫院罵、知識分子也罵，怎麼還說是選舉的利多？」深夜，中興銀行副董事長王志雄坐在氣派的客廳裡，略帶疲憊地說。
王志雄抱怨，國民黨平日查企業稅，民進黨反商，「到了選舉又都來募款」。他今年為國民黨高雄市長候選人向商界籌款，反應比往年冷淡許多。
小市民更有一籮筐的怨言要吐訴。一位文字工作者憤憤不平：「我辛苦工作、納稅，你們卻拿去發老人年金，買票的用意根本是司馬昭之心。我怕被割肉，請別拿我的錢去做效率這麼差的事。」她的生活有強烈的不安全感，怕被搶、怕被強暴，騎摩托車時頻頻探看後照鏡，聽聽有沒有「暴走族」跟來的聲音，「想到西瓜刀砍在背上的感覺，我都會打個侈嗦」。
選民或許是健忘的，但一波接一波的弊案、醜聞，叫人想忘也難。「洪福案」三黨一派統統有份，金權政治幾乎已登峰造極。台中市議會議長郭晏生賄選被判刑，憤而威脅退黨，國民黨高層慌忙勸留，窘態畢露。民進黨國代徐炳豐用黨務經費買毒販毒；新黨內鬥，家醜外揚，在在讓支持民眾錯愕、心寒。
在這種心情下，投國民黨，可能是怕亂；投民進黨，可能是因為想趕走國民黨；投新黨，則可能是怕台獨；再不然，就做拒絕投票的小子，「反正天下烏鴉一般黑」。選民只能負面思考，難有積極心態。
瓦斯瀰漫社會之際，這場選舉如何才能順利進行？「公平競賽」是唯一的答案，尤其當民眾的民主意識和政治判斷已今非昔比，他們要求的不再只是「中壢事件」時代的「不買票、不做票」，而是整套遊戲規則的公平合理。然而，這目標仍遙不可及，自然激起人民反感，其中對電子媒體偏私、行政不中立的不滿尤甚於往昔。
執政黨掌控三家電視台數十年，反對陣營的抗爭反制行動也由來已久。一九八九年選舉，新新聞雜誌和年代公司合製的「兩黨對決」錄影帶遭新聞局封殺；「民主進步電視台」則在尤清的板橋競選總部開播，但為時極短。一九九二年選舉，民進黨張俊宏的「全民電台」和謝長廷、周慧瑛的廣播電台短暫播出，象徵性地突破電子媒體的壟斷。最近幾年，許多第四台則扮演民進黨喉舌的角色。
時至今年，反彈聲浪與動作更大，「許榮棋現象」只是其中一端。「大選區選舉，動員一定要靠電子媒體。」新黨省長候選人朱高正核心幕僚藍照慶說：「如果電子媒體再不開放，候選人只好透過群眾來表現張力。」
人人不平則鳴
全省百餘家有線電視聯手播報選舉新聞，朱高正串聯「非三台聯盟」，新黨在各縣市的地下電台陸續開播，加上無線衛星電視台(TVBS)的選舉頻道，電子媒體儼然成為今年選舉戰場中的戰場。
然而，壟斷激起的反彈卻是另一種壟斷。無論有線或無線電子媒體的Call-in節目，言論經常傾向某一極，語音調查的結果也往往超乎常情地偏頗，暴戾之氣迴盪空中。「新興媒體比它所批評的舊媒體更專斷、蠻橫，媳婦比惡婆婆更惡。」國民黨高雄市長候選人吳敦義不滿地說。
高雄「第一民主新聞台」董事長梁牧養坦言，「稍微公正一點，民眾就抗議。」原本他私下交代節目部經理，既然三台處理民進黨高雄市長候選人張俊雄和吳敦義的新聞採二比八，「第一民主新聞台」就採六比四，但觀眾仍強烈抗議，如今只得調整為七比三。
十月間，張俊雄和吳敦義的競選總部同日成立，「第一民主新聞台」先播放兩人新聞，再全程轉播張俊雄的政見發表會；但短短幾分鐘吳敦義的新聞中，就有幾十通電話打來罵他們「被國民黨收買了」。
「十二月三日投票時，我可能要被迫技術性亮票，以明心跡。」梁牧養無奈地說：「三台沒有中立前，我們也無法中立，這不是單方面的事。」
執政黨主席李登輝直率表示「政務官沒有中立的問題」後，今年國民黨籍行政人員更不避諱助選行動，對手則不平而鳴。
這類場面時時可見：民進黨局雄市議員候選人黃昭星，打斷了市長吳敦義的會客時間，抗議市場管理處處長利用上班時間，陪吳敦義的妻子向攤販拉票。新黨高雄市議員候選人葉信誠等五人，在市政府門口絕食，抗議吳敦義的後援會藉公車處用地，發放五百元及宣傳貼紙給計程車司機，涉嫌賄選，並要求吳敦義請假參選。新黨立委要求國防部長提供眷村自治會會長名冊被拒，在國防委員會上猛烈抨擊。
民進黨省長候選人陳定南的競選執行總幹事李文忠說，政務官為所屬政黨輔選，應該有合理而細膩的規範，文官更該嚴守中立；目前的現象卻是「宋楚瑜上半個小時是省主席，下半個小時變成候選人；省府廳處長上半分鐘是官員，下半分鐘又成了助選員」。
「行政中立、警察中立、情治中立非常重要，政府應該扮演仲裁者的角色，而不是跟人民作對。」張俊雄警告：「如果今年發生什麼事，後果會無法想像地厲害，希望國民黨不要玩火。」
社會安定可期？
從此刻到十二月三日，整個台灣正經歷一場空前浩大的翻騰攪拌，考驗社會的體質虛實。一旦民氣失控，代價不貲；但若能平安渡過萬重山，那又是另一番境地。
TVBS「全民開講」主持人李濤，每天領受無數瓦斯彈，感觸格外深切。他將情緒激動、甚或失卻理性的觀眾電話，看作一種「憤怒指標」，是媒體長期受壓制之下民眾的自然宣洩，假以時日，一切將回到中道。
語意學者早川博士曾說：「當我們把閃電當作天怒時，我們只能禱告；但若將它歸類為電，富蘭克林發明了避雷針來控制閃電。」
同樣的，台灣社會這股薰鼻、無所不在的瓦斯氣，可以轉換成充沛的能源，或是任由它飄游蔓延，一不留神，釀成災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