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藝術工作者的心目中，巴黎是一塊資源豐富、結實累累的沃土。近六十個展覽各式文物繪畫的博物館、極盛時總數超過四百的新、舊畫廊，使巴黎戴上「世界藝術中心」的冠冕，也成為孕育畫家的搖籃。
巴黎的畫家的確多如過江鯽；有人估計一萬，也有人說應當不下三萬。無論一萬或三萬，不爭的是，其中約有四分之三，都屬離鄉背景的外國畫家。
外國畫家雖多，作品能得畫商、畫廊和博物館青睞，名字能脫穎而出，被藝評家議論甚或肯定的，卻僅在一、兩百人之譜。
觀察者指出，如果用這個標準來衡量，趙無極、朱德群、彭萬墀，可以算是法國畫圈裏鼎足而立的三個中國人。他們分別代表「已然功成名就」、「正大步邁向巔峰」和「威芒漸露」等三個不同的層次。
畫後面永遠是人。一旦親訪他們的工作室，接觸這三位長年蟄居海外的畫家的內心世界，便不難發現，迥然有異的，同時還包括他們的價值觀，和個人對藝術的看法。
「世界級」的趙無極
在杭州藝專接受基礎教育後，直接由大陸來法，至今近四十年的趙無極，是畫壇典型的成功人物。
他到巴黎第二年就開畫展，第三年就和畫廊簽約‥‥，過兩年作品又移師美國展覽。一九五○年代，便在大行其道的抽象畫派中崛起，成為知名的前鋒畫家。截至目前為止，趙無極已舉行過一百七十幾次個展。美國有四十幾個、日本和法國也分別有十幾個博物館，都收藏了他的畫作。
法國一本相當通俗字典的人物簡介裏，已列入他的名字：Zao Wou-Ki。說明是：「原籍中國的法國畫家，一九二一年生於北平。作品抒情，富有抽象的風景味道和中國書法。」
六月末的巴黎瀰漫著一片度假的氣氛，在鄉間擁有中世紀古堡的趙無極，倒是在為一連串法國及亞洲的展出行程整理行篋。他的鬢角夾雜銀絲，臉上卻紅光微泛、神采奕奕，面對鏡頭時，流露出特有的坦然與自信。
「貝聿銘在新加坡蓋了一棟會堂，希望我替他畫一幅十公尺長、二公尺八寬的壁畫，最好是今年十月底前能夠完成‥‥，」坐在巴黎第十四區他自行設計，四面採光的工作室裏，穿著白色及膝長袍，腳踏原為咖啡色、但已沾滿油彩的舊鞋的趙無極，拿出國際聞名的中國建築師－－貝聿銘的來信說。
除了掌握繪畫的卓越技巧外，有人認為，趙無極活躍的社交能力，也是他快速被西方畫壇接受的因素之一。
他廣結藝術圈中的菁英份子，由於個性爽、語言通（英、法語流利），幾乎無往不利。熟識他的朋友把他歸為「聰明才子」型－－他極端敏銳，如水如魚一般的靈；他愛唱莫札特，在聲樂上的造詣，也足以傲人。
得天獨厚
然而，他又如何看待自己？
「我得天獨厚，今天如果我有一點成就，完全是靠我父親，」趙無極初把一帆風順的境遇，歸功於家世和運氣。他的父親趙漢生生前是銀行家，喜歡畫畫、寫字，同時並收藏名畫。他不但自小就見多識廣，初到法國時，更完全不需承受經濟的壓力。
不過，笑談之餘，他終究誠懇地表示，一般人總是想走快路，其實，成功實在沒有什麼偶然。「畫家本身的態度要嚴肅，最重要的還是工作認真，有耐心堅持下去，那麼，畫風自然慢慢會出來，」他再三強調。
趙無極在離開大陸二十四年後，第一次回去省親。過去三年當中，曾應歷史博物館之邀，兩度來台開畫展。法國著名的批評家說他的畫是，「東西兩個世界獨特的融合」，他則被視為是一個「巴黎的巴黎人，中國的中國人」。
而他衷心追求的目標，似乎相當純粹：成為知名的國際畫家；世界各國的博物館都藏有他的畫，也都有專屬於他的畫商、畫廊....。
法國政府優惠畫家
和趙無極是杭州藝專的先後期同學，到法國之前，曾在師大美術系教過書的朱德群，也是抽象畫派中的一員。
六十六歲的朱德群旅居巴黎三十一年，今年七月，首次因參加國建會而回台灣。
三十一年前，他是頭一個從台灣到法國的畫家。他回憶，當時他並未作久留的打算，只預備把出國前開畫展籌得的錢用完了就回去，沒想到第三年就有畫廊和他簽約，因此，這二十八年來，他一直能靠賣畫維生。
朱德群住在巴黎市政府為畫家在公寓頂樓保存的畫室裏。由於樓高，視野遼闊，日出日落的自然景致變化一覽無遺，對運筆構思頗有助益。
幫他做對外聯繫工作的太太提及，法國政府除了用低廉的租金提供畫室外，還有專門優惠藝術家的社會保險，使他們更能安心作畫、不虞生活。
「台灣的經濟發展到現在的程度，有關單位應該可以開始做一點這樣的工作了，」朱德群語重心長地說。
觀察的人指出，他的名聲正隨日益增多的展覽會而漲高。（去年他開了五次，今年又有五個，明年春天還有兩個‥‥）朋友們替他高興，顯得較為木納而不善辭令的朱德群分析，一九六○年代巴黎的畫家幾乎都畫抽象畫，現在碩果僅存的，卻不過數十人。「有的畫不下去，也有的改了行，」他卻一直沒有停過畫筆，也一而沒有改變他的畫風和路線。
他形容，由於個性使然，他的作品力道份外「潑辣」。一般的畫評則認為，朱德群的特色在於：同時結合了中國與西洋繪畫的傳統。
他期望自己在有生之年，畫出兩張更好的畫來。「藝術家的存在，應該是國際上的，旅歐美的中國畫家，將來可能名存世界美術史，」朱德群相信。
排斥「排名」與「宣傳」
和追求畫本身的美感相較，師大美術系畢業、旅法二十一年的彭萬墀，則可說是一位「畫以載道」的畫家。
熟知他的人大多對他淵博的學識，以及主動思考、用理性的態度看問題的風格，留下深刻印象。與他言談，的確常可輕易攫獲哲學的趣味，並強烈感知，他對國家民族前途的憂心關切。
他認為，人是不能拿來「比」的，每一個人都是在完成他自己；而從事藝術工作，就像夜晚打獵，很難知道究竟打到了沒有。不過，在「打」的過程中，便蘊含了快樂。
彭萬墀一向以具象畫表現自己的思想，前些年因背脊開刀，他也畫些素描，並曾被法國大報「費加洛」評為「素描之王」。
最近德國慕尼黑博物館收買一百張畫，做為自文藝復興時期至今的紀錄展，其中名家雲集，而他的作品，被選做展出的封面海報。
雖然外界不時給他好評，四十七歲的彭萬墀始終排斥走「明星畫家」的路。他自謂，他在師大同班同學的妻子段克明，因相知、相惜，對他的作法全力支持，使他至今仍能堅守原則。
他指出，把什麼東西都變成商品、談買賣，是二十世紀非常可怕的現象。「這是一個質量降低的時代，」他沈痛地說，如果藝術家只關心紐約或巴黎畫廊的賣價多少，一生產就立刻商業化，跟開飯館、賣香水，又有什麼差別？還如何能對生命展開真正的追求？
葉落終將歸根
彭萬墀住在法國文化部提供給畫家的公寓裏。四年前他得一子，為了專心畫畫，每週六天，他都留在鄉下的畫室裏工作。
「藝術家需要真正地跟自己的民族文化結合，」他陳述內心的期望 「有一天我還是會回去，因此直到現在，我還保持中華民國籍。」
不過，他同時也相信伏爾泰所說的名言：我們必須要讓任何人發言，即使跟我們完全相反，我們還是應該接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