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對女性世界甚少接觸的人，所以不覺得自已是表達有關意見的適當人選。但是固辭不獲，勉強提筆，希望女性的朋友們原諒我文字的唐突。
對這個問題，在基本上，我的態度是很矛盾的。
在理性的一面，我是一個自由主義者。我認為女性在智慧上與才能上，全少不低於男性，傳統社會由於是男性中心的社會，所以對女性的限制很多，大多乃出於愚昧，是非常不合理的。我認為女性在人權方面的覺醒，是人類史上很重要的一步，使得現代世界中，女性與男性同樣的貢獻於人類文明的進步。換言之，在傳統社會裡，人類只使用了一半的頭腦，是非常可惜的。
體力不再重要
自生理上看，女性似乎是弱者。她們的肌肉比較少，身體比較細小，又必須負擔生育兒女的痛苦，所以在過去，她們必須屬於男性之下，也許有幾分道理。科學發達以後，體力已經不再佔有重要地位，她們因而在社會上奮鬥與競爭的條件，與男性完全相當。她們在走路時也許趕不上男性，然而駕駛汽車時，就很可能勝過男性了。拳擊也許非男性之敵，用手槍也許就可能勝過男性了。同時現代的科學已經置生育於控制之下，女性也不必要生孩子，如果她如此選擇的話。所以在今天，要闖蕩天下，成名立業，為國家社會做一點事情，她們是沒有什麼退縮的藉口的。現代社會上已經有很多女性在事業上大有成就，為大多數男性所望塵莫及，是理所當然的。在我看來，女性在高級職位上仍然受到杯葛，多半是出於傳統的歧視，是說不出什麼道理來的。
但是在感性的一面，我又覺得女性應該與男性有所不同。我們中國人很早就不以為女性一定是羸弱的。在俠義故事中的紅線女與十三妹，都說明了女性在體能上可以超過男性。中國人一直不認為女性應該當家，乃因為我們對男女之分，持有自然主義的態度。天生萬物各為其類。上帝創造了男女，就應該有不同的功能，大自然界的動物都可以為此作證。所以中國人對於女性當家，比喻「牝雞司晨」，是顛倒陰陽，不合常理的。
我對中國傳統上把女性視為陰狠、禍害等歧視的看法並不同意！但是
卻不能不同意女性在天賦上柔美的一面，確實是上帝之所賜，女性之美，千嬌百媚，傾城傾國者並不很多，進而每一位女性都有因其柔而消除暴力，因其美而啟發人生的特質。男性的天下是粗暴的，有時甚至是殘忍的，人類的文明能在蠻荒階段的殘暴殺戮中渡過，進人文質彬彬的時代，女性的功勞是不能抹煞的。文明的火花應該是女性對子女所發揮的母愛，對男性所發揮的柔情。這是人類對生命眷戀的起點。這份愛與這份情把一個殺聲震地的世界軟化了，美化了，我們卻保守的認為，時代也許在進步，然而女性的光輝在末來仍然是社會上重要的黏合劑，使人家活得更有趣味，更有詩意。文學與藝術的花果，仍然要受女性的情操的培養。
回想我對女性的看法有內在的矛盾，所以我心目中理想的女性，也許在世界上是很少有的。因為我很當然的希望現代女性應有上面我所說的兩種特質。
在「現代」的一面，她應該具有追份獨立的人權，有自已的理想與因應性事的智慧。追一點並不容易做到。有很多成功的女性不自覺的使用女性的媚力，在男性社會中過關斬將，是男性同僚低視她們的主要原因。這不是她們的罪過，但如果能在事業上擺脫性的影響，少用眼淚，多用頭腦，展現自己生存的能力，那就是最今人佩服的了。這需要她們放棄自已的性別特質，做一個中性人才辦得到。
保有傳統美質
另一方面，我也希望她仍然保有女性傳統的美質。她能夠使一群爭吵不休的男人，因她的出現變得文雅起來，在她的生活圈子裡，她永遠是愛與美的化身，使她周圍的人感到這個世界更和諧，更可愛。賢妻良母只是一個基本的條件，並不是足夠的條件，在家庭人之外，她要做一個社會人，才能稱得上現代女性。
要結合這兩種特點，實在非常困難。因此我是一個自由派，也是一個現實派。世上有各種各樣的人，自然也有各種各樣的女人，過著各種各樣的、她們所見求的生活。關鍵的問題，實在不是我所想像中的完美的女性是什麼，而是這種女士們是不是都找到了自已感到滿意的生活。自現實主義的觀點去解釋「現代」，就是不受傳統的約束，能自由的尋找自我。現代女性就是高高興興的生活著的女性，傳統女性就是為傳統的習俗而生活的，愁眉苦臉的女性。
在這種現實主義的解釋之下，女性的天地實在是很廣大而自由的，應該為大多數男性所羨慕，女性恃其才能可以成為職業婦女，甚至成功立業，受千萬人尊敬。但也可以高高興興的嫁人，為丈夫生兒育女，整天在家考究飲食與居住環境，提高生活品質，我敬佩一切為自己生活的女性。在我的眼中，一位統率千百員工，或藝術文學上有成的女性，固然使我敬慕；一位溫婉的母親，也可以使我贊佩。能兼有兩者，則是現代的觀音菩薩了。
（漢寶德為國立自然科學博物館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