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請談談你學現代舞的背景？
答：我從未想到以跳舞為生。我十一歲開始跳舞，二十歲讀大學時，因為主修的「國際關係」所有學分修完了，有些餘暇，所以選了現代舞的課程當作消遣，從那時起就沒有停止跳舞。
在二十一歲時，我下定決心，成為一個職業舞者。一九七二年，我參加科羅拉多州的一個暑期密集訓練營學現代舞，教授是位德裔美國人，要求非常嚴格。
問：當你決定成為職業舞者時，是教授說你有這天份？還是自己發現的？
苦練是成功因素
答：我從小就覺得自己有天份，但是爸媽認為跳舞只是消遣。德國教授認為天份最多只佔四分之一，努力和苦練佔一半，另外四分之一靠運氣。
我跳舞將近二十年後回想，覺得苦練還是成功的主要因素，也許佔四分之三的比重。我現在在大學教書，有的學生比我有天份，但仍要苦練才能出頭。
問：對一個現代舞蹈家而言，學舞最恰當的時機是什麼時候？
答：最好是十四、五歲就開始。人體過了三十歲會開始退化，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像我現在身體的伸展性就不修，也跳不了太高，就是因為起步太晚。
問：你起步得較晚，訓練方式是否因而不同？
答：必須更賣力。三、四年以前，我每星期練舞六天，每天自早上八點半跳到下午五點，八、九小時內，只休息約一小時。後來我自覺身體不如往昔，改為每天練五至六小時。
問：你自二十一歲練舞，到成為職業舞者，經過多久時間？
答：我二十一歲在大學加入舞團時，就已經是職業舞者，當時一星期練舞四、五十小時。但我一直很傍徨，想做個家庭主婦，沒料到卻成為職業舞者。
只靠天才還不夠
問：你覺得在美國要成為一流的舞者，應具備那些條件？
答：天才很重要，但只靠天才還不夠。在美國，高水準不一定就等於成功，成功大半靠行銷。換言之，靠的足對市場的瞭解、聰明的促銷、管理的掌握、理財的技巧。在美國，藝術人格的成長，和成功不見得是同一回事。為這問題，我內心至今仍在爭戰。
從我開始跳舞，常遇到來自紐約的舞者邀我加入他們的舞團，因為我的家人在明尼蘇達州，我不願離開此地，所以，我婉拒了他們的好意。當時我面臨一個問題－在紐約以外的地方，是否能發展出「完整」的藝術人格？結果，答案是肯定的。也許要做個成功的藝術家最好到紐約，但在其他地方，你仍可以成為忠於藝術的藝術家。
我和其他人一樣，不排斥財富和聲名，但是我也會建議我的學生好好想想：什麼對他們比較重要？在美國，名聲足短暫的，今年你可能上了「時代」、「人物」的封面；明年卻可能沒人再記得你。
問：你現在在明尼蘇達大學教什麼？
答：教舞蹈技巧和編舞、舞蹈史、理論等課程。
問：在強調商業主義的美國社會，舞者或藝術工作者容易生存嗎？
希望成立一個舞團
答：很難說，看你會不會出牌。如果宣傳得宜，可能會迅速成名，但維持多久是另外一回事。我許多朋友成名得很早，但兩、三年後創造力就枯竭了。
問：依你的說法，你是否寧願做個忠於藝術的舞者，而不僅是商業上成功的舞蹈家？而且你也教導學生這種價值觀？
答：希望如此。幸運的話，可以兩者兼有。無論如何，苦練都很重要。另外，要想清楚是要在國際上，還走在國內成名。而且成名的定義是指讓大眾都認得你，還是只為博取同行的敬重。
其次談到經濟問題。你必須認清自己追求的生活方式。當我決定成為職業舞者，在經濟上我只追求三個目標：（當時我已經離婚，必須靠跳舞維生）能付清房屋貸款；有足以餬口的食物及有足夠的衣服度過嚴冬。行有餘力，利用時間和好友聚聚，在我看來，就算是成功。
問：目前你已達到這三個基本目標，在事業上是否有遠期的目標？
答：有的，我希望在明尼蘇達州成立一個舞團，舞者能跨越文化界線，充份表達真與美。大多數西方現代舞者熱衷於追求藝術，而失去了許多群眾，尤其對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更難瞭解現代舞，我希望能超越這種限制。
問：你透過舞蹈，表現不同的文化，在這方面很有頁獻，能否就你嘗試的過程，舉幾個成功或失敗的例子？
舞蹈應有世界性
答：三年前巴黎的美國文化中心邀我表演，我婉拒了。他們提出的劇本走我自己以前寫的，一半用英文，一半用中文，如果翻譯成法文，作品就變得沒有意義，所以我婉辭了邀請。那時我開始想作品是不是具有世界性的問題，如果這個作品不能在法國演出，怎麼談得上有世界性。
這件事發生後一年，美國一家劇院委託我編舞。在我編寫過程中，我要求自己的作品可翻譯成任何文字，也就是有世界性。我認為好的舞蹈是世界件的，不論是西班牙的佛萊明哥舞、或中國的民族舞蹈。在我心日中，舞蹈是世界通用的語言。
我試著舉個失敗的例子......我從不認為自己有過失敗的作品。因為
在每一次創作的過程中，我總是在自我或這個世界中，又發掘了一些真與善。也許我的部份作品不為大眾接納，但我認為這無關成功或失敗。
問：當你有新作品發表時，是否有把握能受歡迎？
不用舞蹈說教
答：有時有把握；有時別人問我的新作品要表達什麼，我什麼也不講。
問：你對新作品能否受歡迎的預估，是不是都很準確？
答：多數準確，只有一次例外。有一次一家劇院邀我表演，說好必須是新作品。由於邀請時離表演時間只有一個月，在這個月我還得忙其他計畫，編舞時間非常匆促。這齣舞有六分鐘，我覺得結構太鬆散，不太滿意，但是觀眾反應熱烈。到今天，我心裏對觀眾仍然有些愧疚。
另一次，我辛苦地以一年的時間，每天兩小時去編一齣舞，觀眾卻不太喜歡它。
問：你剛才提到如果成功太快，創造力可能會枯竭，你能否談談，讓你創意源源不斷的動力是什麼？
答：我閱讀的範圍很廣泛，像小說、哲學書籍我都涉獵。我結交各式各樣身心健康的朋友。我的前夫是檢察官，也曾經商，我父親是位學者，我還有務農的朋友。以前我認為藝術家追求真、善、美，是最崇高的人，所以當我剛和各種人來往時，有點不適應。
但是，當我做了母親，接觸孩子的純真，才瞭解人生的責任就是追求這份純真。
我的舞許多是逗趣的，我不喜歡「舞」以載道，也不希望用舞來說教。
對一個沒有根的移民者來說，常會感覺失落、沒有文化的根。我的家庭就是這樣，我的母親是傳統的中國婦女，我父親和三個兄弟都是科學家，只對事實和技術感興趣。
我是一個沒有野心的女孩，只有藉著閱讀文學作品，開拓視野。
提供好的作品
問：你希望擁有自己的舞團，它的宗旨會是什麼？
答：擁有自己的舞團就像擁有一副利器，可以讓更多人瞭解你的風格，可以幫助你更迅速的創作。別的舞團常請我替他們創作新舞，我喜歡這麼做，也會繼續做下去。我覺得讓兩個陌生的團體溝通，然後彼此成長，是項挑戰。
我想擁有自己的舞團，但我沒有野心，只希望繼續提供大眾好的作品。我希望別人看了我的舞，會有欣賞一場好的演奏、或閱讀一本好書的感受。
我希望觀眾能駁斥我的觀點、昂奮我的情感、激發我的思緒，我不需要太多褒揚，我需要活得有期盼。其實，藝術應該被質疑、肯定，才能成長。
我瞭解，現實常令人不愉快，但我不天真也不悲觀。我希望能改善人類的現狀，或者使人們更勇於面對醜陋的現實。我不像我的父母在苦難中長大，如果我在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長大，我的作品可能會有悲觀的氣息。但我不能強說愁，那就不是真正的我了。
問：你希望藉著舞蹈改善人類的現狀，與芭蕾相較，現代舞是否較能實踐這個目的？
答：芭蕾舞也朝這個目標努力。只是芭蕾比較浪漫、古典，現代舞的形式可能比較適宜。
什麼是現代舞
問：能否簡單的解釋什麼是現舞？
答：無法簡單的解釋......現代舞是一種觀點，是透過訓練過的肢體，作有意識的動作。像西班牙舞、民族舞蹈都是肢體在動作，他們很美，但不帶有意識。現代舞卻是思想和肢體的結合，它不是自然天成的，它是藝術的、有技巧的、需要耕耘的。
問：在美國舞蹈界，中國人成名的不多，不像音樂界有馬友友、林昭亮等多人，為什麼？
答：現代舞的歷史比音樂短，也沒有古典音樂的地位。現代舞源起於二十世紀的美國。我覺得中國人觀念保守，仍然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舞者比較沒有社會地位。
問：身為一個在美國長大的中國女子，在成為職業舞者過程中，有什麼優勢或劣勢？
答：歐美人民對神祕的東方向來懷著好奇，譬如我住的明尼蘇達州，中國人不多，走在街上，總有人回頭望我。這點如果聰明的用在廣告上，可佔到便宜。相反的，同樣因素會有負面作用，我必須努力破除西方人的成見。
中國女子予人印象是嬌弱、說話輕柔，所以我有時跳舞刻意地用勁兒。我記得頭一次媽媽看我跳舞時說：「你不該跳得那麼費力，身上都出汗了。」又說：「笑一笑呀，看你跳得很為難的樣子，開心一點嘛！」我父親則說：「你不要老是一個人跳，大家一起跳，熱鬧一點。」「你的服裝應該鮮亮一點。」
另外吃虧的一點是我的身材是典型中國人的身材，肌肉不夠結實。
現代舞者收入不高
問：假如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希望成為現代舞者，你有什麼建議？
答：我相信沒有比成為藝術家更幸福的事。所謂人生，就是做了抉擇，然後將抉擇付諸實現。在這個過程中，你開始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價值觀，因為你開始思考、開始感覺，才使你成為真正的人。人類和禽獸不同在人能選擇，可以改變自己的本性，可以過更充實的生活。
問：一個美國職業現代舞者，收入多少？
答：如果你是好的現代舞者，去跳芭蕾、爵士舞可以賺得更多。即使你是世界首屈一指現代舞團的團員，收入可能還不及二流的芭蕾舞者。大致上，現代舞者一年收入不超過美金一萬元，而他們許多人每天練舞八小時。
政府應贊助文化活動
問：現代舞者到了四十五歲時會有什麼打算？
答：有許多人四十剛出頭就轉行，我有位朋友改行做貿易，有位做設計師，有的教書。
對律師、醫生來說，到了四十歲，年收入才美金一萬五千元，簡直難以想像。對一個現代舞者，四十歲年收入有一萬元，已是萬幸。我想應該相對來看。
問：按照美國政府的定義，一家四口年收入在一萬一千元以下算是貧民，這樣看來，大部份的現代舞者都在貧民的邊緣？
答：在紐約，現代舞者一年賺九千、一萬元，算收入好的，紐約房租貴，小小一間就要八百元，還有其他費用。加上跳舞是全部身心的投入，練完舞，再沒有精力做別的事，因此許多人不能持久。
問：付出這麼多，待遇卻這麼微薄。
答：這關係美國人的價值觀。前天流行瑪丹娜，昨天流行喬治男孩，今天是邁可傑克森，這些搖滾歌星收入以千萬計。美國人的價值觀
是有些問題！
問：以台灣為例，這幾年較注意文化活動，你認為應如何使大眾對舞蹈等藝術感興趣？
答：這很難同答。我不喜歡電視，但是我不得不承認，美國這十年內，大眾逐漸對舞蹈發生興趣，應歸功於電視大力報導投奔自由的俄裔芭蕾舞星紐瑞耶夫等人。另外，像以舞蹈為題材的電影「轉捩點」，也吸引更多人們到劇院觀舞。
問：你主張由政府贊助發展舞蹈嗎？
答：絕對贊成。美國人民曾反對政府贊助藝術，為的是不願藝術被檢查。但是我不認為任何藝術機構能自給自足，現代舞不能牟利，勢必由政府補助。
譬如今年我們表演四場，預算五萬元，一張票起碼要四十美元，才能收支平衡。但是誰願為看現代舞花上四十元？我們的學生票賣八元，普通票九元，其他的錢則來自政府。
問：在欣賞品味上，美國人是否比歐洲人差？
答：很難說，我覺得英、法、德、義等國的人確實比美國人懂得欣賞藝術。義大利人平時歌劇琅琅上口，已成為他們生活的一部份。我認為應該使藝術自然的成為生活的一部份，不該把它高高放在特殊的位置。
問：你一九六九年去過台灣，如有適當安排，是否願意再去？
答：我很感興趣，但是我不願以觀光客的身份回去。
（張玉琴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