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周日早晨，陽光咬人。
無住屋組織成員背著蝸牛殼，在南京東路國泰人壽一七００餘坪土地圍籬外演荒謬劇。籬上「國泰民不安」的噴漆黑字，隱隱撩著中產階級心裡的痛。
民國七十六年初，國壽以每坪九０萬元的天價(總價十五億八千餘萬)標得這塊大面積公有地，台灣地區的房地產價格「適時」也進入空前狂飆期。五年間，台北市預售屋價格由平均每坪六萬五千元，漲到了二十一萬五，三０坪預售屋平均總價和家庭平均收入比也由四．四倍上升到十四．三倍。用通俗的說法，台北市的家庭平均必須不吃不喝十四個年頭，才有機會買一個自己的殼。
土地扭曲美好的一切
行政院主計處所做的國富調查也發現，台灣地區最富有和最貧窮的二０%的家庭，財富相差高達一七．五倍。但如果把房地產因素剔除後，兩者差距則縮小為六．一九倍。
土地確實是造成貧富差距擴大的最主要原因。
房地產價格飆得愈凶，貧富差距就拉得愈大，不但腐蝕了中產階級結構的穩定性，產業資本大量而且快速往土地金融部門集中，也抑制了企業再投資的意願。
「製造業如果想投資十億，至少得用七億來買土地，還談什麼R&D？談什麼產業升級？」一名中小企業負責人忿忿不平地說：「土地扭曲了台灣原本美好的一切。」
有這樣自覺的人愈來愈多。不平則鳴，「土地改革」的呼聲喊上了天。
事實上，土地政策出問題，很早就看得見。
民國五十八年經濟學者王作榮已提出「二次土改」主張。他認為「一吹土改」是農地地權改革，「二次土改」則是土地利用效率改革。這些觀點至今看來與現實環境仍是若合符節。但從王作榮提出這項主張，到七十八年全國土地問題會議確認土地改革的必要性，為了凝聚起碼的「改革」共識，政府走了二十年。
去年五月八日，行政院長郝柏村在分批邀宴學者餐敘的場合上，首度表明了推動大規模土地改革的意願。他隨即命現任內政部長吳伯雄成立專案小組，推行修法的準備工作，正式為所謂的「二次土改」揭開序幕。
業者力足頡頏政府
郝院長的一名親近智囊回憶決策形成過程時指出，大家都同意土地政策應該檢討，但認為今天財團和地主的力量已不可同日而語，反彈壓力如果太大，恐怕擋不住。「從今天財團頻頻喊話，挑明投入年底立委選戰，準備到立法院翻案，到地方議會「撈過界」要求撤換財政部長的大動作，院長的決定，實在需要勇氣，」這名人士說。
財團力量有多大？國內一家頗具規模的建築業總經理舉個例：「以前，每次遇到經濟不景氣，房地產業者倒得比什麼行業都多，也比什麼都快，但這波不景氣，房地產業者卻安安穩穩地渡過。」
他說，這表示經過這波房地產大漲，業者的財務結構已經有了很大改善，具有因應不景氣，甚至和政府打壓措施相頡頏的能力。
這些跡象說明，財團將有能力全力捍衛自己的利益。土地政革將是一條阻力重重的路，而所有攻防的重點都指向土地增值稅課徵方式。
學者指出，事實上，我國在民國六０年以前也是以實際交易價格課徵土地增值稅，但由於除了不得不據實申報的公法人和部分誠實的納稅人之外，高價低報情況相當嚴重，加上稅吏官箴不佳，使得糾紛頻生，「法院裡和土地有關的訟案，八０%都和增值稅有關」；不得已，才修改平均地權條例，取消市價課稅規定，仿效日本的「公示價格」制度，訂出公告地價。
「二次土改」推動之初，內政部並無意更改現行公告現值為基礎的課稅方式，只在公告現值查估程序，一年公告次數以及稅率是否調高等技術問題上打轉。王建瑄認為內政部的作法無法落實「穩定地價，漲價歸公」的土改目標，在保證課徵技術和官箴沒問題的情況下，提出「如果增值稅不以實價課稅，財政部將另行開徵土地交易所得稅」的主張，也正式掀起了地政派和財政派對土地問題的另一波論戰。
由於財政部態度相當堅定，內政部擔心同筆土地交易先課增值稅，再課土交稅，會產生「一隻牛剝兩次皮」的苛稅；去年九月，兩部終於在「當前重大土地問題專案小組」上達成初步共識，內政部同意以市價課徵增值稅，財政部則打消開徵土地交易所得稅的主張。十月，兩部再將課徵範圍縮小到「一定金額，一定面積」，增值稅課稅原則「以市價為主，公告現值為輔」，並研究將現行四０%～六０%的三級累進稅率，降低為三０%～五０%，以期使平均稅率降至四０%，和所得稅最高稅率一致。
財團、中常委聲氣相通
這項原則從此成為土地稅制變革的基調，並且在今年三月二十七日閉幕的「全國經濟會議」土地分組中獲得確認。但財團首度公開反擊，也是在全國經濟會議上。
與會的力霸集團負責人王又曾，以嚴厲語氣批評「漲價歸公」的觀念是「前清思想」；他認為，企業家將資金用於購買土地，和把錢放在銀行生息，都是營利行為，政府不應以特殊眼光看待。
之後，財團漸漸打破沈默，反擊行動一波緊似一波，但批評的觀點多著眼於「政策可行性」，認為稽徵技術無法防範「高價低報」，對於「政策正當性」則未正面批判。
四月間，財、內兩部認為「一定金額，一定面積」無法避免地主刻意將大面積土地分割、分次移轉出售，規避實價課稅，兩部遂泱定將市價課稅範圍，再度擴大到「非自用住宅」用地。市價課稅的範圍拉到最大，財團反擊力量也升至最高點，但兩部立場漸趨一致，聯手對外解釋政策，抵抗壓力。
行政院經建會官員指出，截至六月底「平均地權條例」修正草案呈報行政院時，都還看不出政府態度有任何鬆動跡象。但隨著審查會的召開，各種反擊的聲浪也愈來愈強。
八月五日是「二次土改」氣勢由強轉弱的關鍵日子。當天上午國民黨中常會原本是由經建會主委郭婉容做部會業務報告，結果由於郭婉容有事無法出席，前一天才臨時通知由王建瑄代替；結果，王建瑄在提到去年(八十一年度)增值稅超徵二一四五億時，許勝發、辜振甫、高育仁、劉松藩等多位財團和民代背景的中常委即一再以「不合理」、「不正常」等質疑口吻，對以市價課稅的衝擊性展開抨擊，要求「審慎研究」。
當天，內政部長吳伯雄也恰好不在，李國鼎、俞國華等財經大老則不發一言，王建瑄在無「外援」的情況下，也未做反駁。
當天下午地政司長王杏泉在接受媒體訪問時仍再三強調：以實際交易價格課稅，不但不會影響投資意願，反而會使投資環境更加健全。
對政治氣候敏感的人發現，風向變了。
內政部覺今是而昨非？
在中常委帶頭開火後，三大工商團體、建商公會、民意代表都陸續站出來表示反對以實際交易價格課徵土地增值稅。但內政、財政兩部立場仍然十分堅定，吳伯雄在接受媒體訪問時仍強調：「土地交易一定要以實際交易價格課稅才合乎公義。」兩部並且分別印製了「土地改革答客問」的小冊子，以加強對民眾宣導，避免被一些錯誤觀念所影響。但小冊子還沒印出來，內政部的態度突然有了重大改變。
九月三日，行政院首度審查四十七之一條有關土地增值稅課徵方式的條文，雖然審查委員對文字細節仍有意見，但當天下午六點多開完會時，相關官員仍樂觀表示，各單位對市價課稅已經達成共識。
但九月五日當天上午，雖然「歐瑪」颱風來襲，內政部長吳伯雄都特別要求所屬八點正到部開會。據一名內政部官員描述，吳伯雄再三詢問地政司官員以市價課稅有無技術困難；由於稽徵工作屬財政部權責，地政司的回答吳伯雄不能滿意；他此時即主動提出將課稅方式改為「只限一年之內多次移轉者。才以市價課稅」，並隨即召開記者會。
由於媒體反應激烈，認為此一方式根本無法防止有心人先買，一年後再移轉的逃稅手法，內政部遂將課稅範圍再改為「一定金額，一定面積，一定時間」的「三個一定」，和早先的「兩個一定」含意相當。
經建會官員指出，雖然無法確定原因，但吳伯雄的翻案動作等於讓各部會一年多來的努力都回到了原點。
財政部當然感到錯愕和難以理解；無殼蝸牛抗議吳伯雄「二次土改」變成「二次塗改」；學界意識到金權力量的可怕，也開始發動聯署支持以市價課稅主張；省市議會和立法院則趁機聯手造勢，要求撤換王建瑄。正反雙方的力量，強烈鼓盪。
在一片「擁王倒王」的風潮中，內政部又提出新的折衷方案，決定不再堅持「一定金額」、「一定面積」的課稅方式，只有「三年內多次移轉」及「土地使用變更後移轉」，才按實價課稅，折衷的結果還是部分實價、部分公告現值之妥協產物。
土改由熱轉冷，王建瑄終於辭職。他所說：「就算鬥敗了，也要倒得像個勇士！」的話，仍是餘音繞樑。
「沒土地的外省人想搶台灣人的土地！」土改已經被有心人貼上了可怕的政治標誌。郝院長公開批評，有人利用土改名義，塑造不良的政治氣候；李總統則一再強調，沒有「二次土改」的名詞，泛道德化、泛政治化都不好。
為了選舉，土改不得不停。
如果土地政策已到了不得不改的時刻，而接下去七年又年年有選舉，土改，怎麼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