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我小學讀的是南京中學實驗小學,實行外國教學制。那時候學校裏面只分兩班,小學一、二、三年級都混合在一個課堂;四、五、六年級一個課堂。學生所有的書都是老師用的書,老師每天講課講得很少。我們那班大約只有二十個人,一位學生數學可能在六年級程度,而其他科目可能在五年級。
很大的承諾
金:這個制度美國也有。
趙:他教課的方式是,你交習題,他喊你去問,歷史、地理、國文都有註解,給你的並不是普通教科書,而是給老師的教科書。
他對我影響最深的是-他跟我講兩個符號-就是數學裏的「因為......所以......」,別人做數學是背公式,他卻一定遵循「因為......所以......」。
金:這是邏輯的過程。
趙:這完全是把幾何學應用到教學方式。我應用到我七十歲,已經六十年了,我受他的影響最深。
金:這是聞所未聞,那麼早以前,他就用這種方式了。
趙:後來我讀揚州中學,這一改變,簡直把我改得頭痛。
金:喔!所以不開心了!所以便鬧事了......(眾人大笑:)是啊!
因為你小學時非常自由,自己可以思考問題-「因為......所以......」;以後變成了「所以......」,沒有了「因為......」。
趙:金教授,或者因為我的教育背景的關係,看法也不一定完全正確。我個性比較強,自信也比較強一點......
金:這我看得出來。
趙:不然的話,總統不可能叫我做鋼廠-那麼大的計畫,我又沒有做過。
金:這也是很大的承諾。
趙:我沒有一個朋友做過,沒有錢,要做效果也不好。我內人簡直嚇得發抖。那時我已下定決心冒這個險,我給家人、小孩一封信,對他們講了很多話,我很有自信心,而且個性極端堅強、不服輸。
金:一直走如此......
參與式管理
趙:老實說,我不夠資格承擔鋼廠任務,就是憑著這個個性,而承擔了下來。自從政以來,我就懷疑自己能力不夠;但是我告訴自己,我有兩點值得驕傲的,第一點,中鋼的哲學不是我定的......
金:喔!是誰定的呢?
趙:中鋼的哲學一定是要每一個同仁參與......
金:所以你所說的是參與式的管理。
趙:不錯,是參與式管理。你可能聽了會很詫異,當開會的時候,大學剛畢業的學生可以指著我的鼻子說:「你錯了!」這點我絕對開明......
金:喔!這了不起!
趙:這點我絕對開明。假如中鋼的哲學是我定的話,任何中鋼的人都可以說這是趙氏的東西。而讓每個人自己參與去搞,使大家認為這東西是自己的-最後定稿的人不是我。
金:趙先生,您這說法-假如我沒有把日本式管理搞錯的話,日本式的管理精華就是這樣......
趙:不!不一樣!我的管理和日本式管理最大區別在於,日本式管理是家長式管理,比如像國際牌及新力牌的創辦人,看看他們的書,都是他們本人怎麼說;而我完全是把問題提出來,看同仁怎麼做。
制度化的條件
金:不過,趙先生,我的看法不太一樣。你認為因為那些創辦人怎麼講,就說這是家長式管理。這倒不一定,他們把整個管理方式具體化,但真正運作時,領導者本身變成不很重要,反而是依賴別人。
趙:對!我覺得這就是我下面要報告的,制度化有一個條件:法要簡單、明瞭,不能執行的法不要定。中鋼以前有個廠內行車速度不能超過二十公里的規定,有人兩次被抓超速來找我申訴,我親自坐上車去,發現的確速度太慢,就改了這個法。
不是強者的話,不可能執法到底。所以,有法不行,還要有人執行。但是這也有潛在危機......我是中鋼創辦人,法等於在我手上立的,雖然中鋼哲學不是我定的,卻多少受我影響......最要緊的是立法,上了軌道以後,嚴重要的是在後面-我發表董事長後,第二天就離開工廠。
金:這我不懂。
趙:本來我是總經理,我嚴格執法,等我做了董事長,就離開高雄到台北來。
充份授權
金:那你對董事長的定義是什麼?是不董其事?是不管事的嗎?
趙:只做政策的制定,除了政策之外不做,否則再管下去的話,你在法在,你不在法令就不在了。
金:趙先生處理中鋼的情況,顯示你很重視參與式的管理。但是我要問一句話,比如你剛說的廠內車速問題,結果還是要你親自坐上去,如果你自己不坐上去的話,這事會不會改?
趙:這事實在是一定要我來,因為我的權威比較被人家接受,假如別人去的話,就有爭議。另一點是,開會時我說:「凡是在你職權範圍內,你全部做。」
有人寫公事叫我批,我批:「在吾兄管轄範圍內,請吾兄做主,可也占。」第二次文來了,我就不客氣地說:「請吾兄決定。」第三次又來了,我就更不客氣地問:「假如你這樣做的話,吾兄所司何事?」結果這位副總經理看著我哈哈大笑,他說:「我是在試驗你信任我的程度,接連三次下來,我知道你全部放手給我做。」
金:中國式的管理,基本上是強人政治,這是廣義的說法。
趙:像劉曾适(中鋼前任董事長),脾氣之壞,沒有話講,性情之善良、公正、一絲不苟,我沒有看過第二個人像他。他寫私人信件,絕不用公家的信封、信紙。
交涉協調的程序
金:絕對不用......這也是中國文化所強調的......
趙:現在的金董事長,從前的副總經理,他住在高雄,打電話回來時,要從樓上跑到樓下,拿一塊錢打公用電話......全是群寶貝。
但我也說了,有任何問題,可以公開討論,但是決定權在我。大家可以公開批評,可以公開討論,但是我一說做了決定-對不起!那就是個命令!
金:那麼他的管轄權內能做些什麼?
趙:所有副總經理能夠有的權,我絕對不管。
金:我覺得由此可以研究一下趙先生自已管理的方式,從這裏可以看出一些中國型態-你可能會覺得奇怪......
趙:我有中國型態......
金:但你另一方面又想突破中國的型態。
譬如,你說:「在你職權內,請你自己處理。」中國人一般都這樣做。但是第二次、第三次他再來給你批公事,才很清楚看出你的話是真心的-權力可以授給對方。
由這裏可以看出,中國領導問題還是在於最後決定權的問題,而不是制度中自動自發性地認為「這是我的責任」,因此事實上還是必須經過交涉協調的程序。這又是很典型中國式的。
問題是,有時候中國式在某些情況下走絕對需要的,所以你說「我們不要來中國式」,這是不行的,這就變成不合乎理性了。
你在中鋼時,因為基本上你在一個範圍裏,你很清楚你有這麼大的權力,而且,有不同的支持,所以可以變成一個強者。中國人是崇拜領袖的......
趙先生的做法,根多值得分析,因為你自已很中國化。
恩威並施的管理
趙:我不是反對中國文化。問題是說:今天的中國文化,大家沒有替它好好整理一番,看看那些應當保存,那些應當淘汰-今天沒有整理啊!
金:也許非經濟學家做得不夠。
趙:我在中國第一個講中國式管理。談管理有硬體、有軟體,外國的硬體可以搬過來,但軟體絕對搬不過來。很遇憾台灣的大學對於中國管理毫無研究......談中鋼的管理-儒家的精神,法家的手段......
金:恩威並施......
趙:就是恩威並施-儒家和法家。所以我對管理非常重視-中國的傳統,我接受一部份,也反對一部份,我認為中國的鄉愿是絕對地錯誤......
金:它是屬於通俗文化。
趙:中國有一句口頭語「不夠交情」,就是從三國演義來的。
金:三國演義也是累積了很多以前寫的東西。
中國的文化資源
趙:因為在我們現代通俗文化中影響力最大的是三國演義。
金:三國演義、水滸傳都是。
趙:譬如說,紅樓夢我看了三次都沒看完,三國演義我看了四、五次了。
金:那是因為你的性格比較陽剛......(哈!哈!)三國演義形成中
國通俗文化裏面很重要的東西,特別是通過不同的媒體,例如京戲等,影響很大。
趙:影響很大,京戲裏固然談的很多是所謂禮義廉恥,但它是不是把鄉愿也表現出來了......
西方文化靠契約
金:其實我可以這麼說,你一方面不知不覺地在利用中國文化資源,另一方面又很有意識地在排除很多中國文化的東西-這現象出現在你、我身上,因此每個人都是做選擇及決定的人。當你接受政府所託辦鋼廠,也就等於像過去的人一樣是「受人之託」-而這也就是中國文化。
趙:這是中國文化沒錯。
金:西方文化就完全靠契約,看拿多少錢......
趙:我到新加坡時,就是依契約辦事,我要的價錢很高,有人因此認為我很荒唐。李光耀左調查、右調查,說既然這個人有本事,為什麼中國人就要比外國人便宜。
金:李光耀基本上也是個相當西方化的人,所以當你在非中國的環境中時,制度性的約束都沒有時,你當然是個自由的人,但當你在中國文化環境中就難了。
金:你是很中國的,你是運用了很多中國文化的資源,你自己有很大的承諾。
趙:這我承認。
(藍淑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