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谷市中心SOGO百貨公司的家電展示場中,幾十個人正圍在一台二十八吋彩視前,凝神觀看一位歌手的演唱會錄影帶。螢光幕上,名叫雲永(Yuenyong)的歌手背著吉他、聲嘶力竭,舞台下萬餘聽眾如癡如狂,高舉右手,隨著節奏不斷揮手應和,展示場裡佇足圍觀錄影帶的人愈聚愈多,久久不肯離去。
三個月前,雲永被蘇青達政府禁止公開表演,現在,新任的過渡政府卻為他舉辦演唱會,請他「用歌聲喚醒人們的民主意識」。內政部長乃拋不僅希望雲永在曼谷演唱,更邀請他下鄉到全國各地演唱。
聽不到親軍方言論
「在曼谷,親軍方的言論現在一點也聽不到,」派駐曼谷四年的中央社記者郭芳贄觀察,「五月的血腥鎮壓,讓曼谷人對軍方深惡痛絕。」
「黑色五月」事件後,販賣鎮壓過程錄影帶的小販像台北賣玉蘭花的小販般,在曼谷街頭向等候綠燈的長長車陣兜售。一位台商指出,銷路好得很,「版本還有好幾種,我統統都買來看,了解一下情形,」他說。
除了一九七三年,總理他儂下令軍方乘直升機掃射示威的幾十萬學生,及一九七六年軍方另一次對人群開槍的大規模流血衝突外,十餘年來,儘管軍方發動政變如家常便飯,卻從未流血。今年五月,軍方竟再度用子彈鎮壓示威群眾,令泰國人民對軍方的憤懣漲到最高點。
泰國觀光局駐台北辦事處副處長周仰遠,臉上常帶著謙和笑容,然而,提到五片在台北看到CNN報導的屠殺景象,表情都一下凝重起來:「當時,恨不得馬上衝回曼谷去!」
一九七三年,周仰遠還是清邁大學學生,聽到軍方在曼谷射殺學生時,立刻從北方趕到曼谷,準備聲援。今年五月,當軍方開始射殺群眾時,像周仰遠當年一樣沒被子彈嚇著,反而更向示威廣場湧去的泰國人民,是導致軍事強人蘇青達下台的主要力量。
法政大學政治系教授立希用流利的英語指出,五月反軍人示威是全國性的,而不單是曼谷一地而已;這個事件顯示,泰國人民的政治意識已有很大轉變,軍人沒法再像以前一樣為所欲為,「軍方必須要覺醒,調整它的角色才行,」立希語重心長地說。
國關中心副研究員金榮勇認為,五月事件是泰國政治上一個相當重要的轉捩點,人民不僅要求軍方謹守分際、退出政治,更要緊的是,希望泰國政治能夠從此擺脫人治色彩,落實已有六十年歷史的民主政治。
軍政經結合的怪獸
從一九三二年,泰國開始實行英國式的君主立憲內閣制以來,所謂的民主政治一直不過是槍桿子政權的包裝紙。軍事強人競逐政權,六十年間政變成功次數就高達十九次;除了少數幾年由文人擔任總理外,其餘皆是將領擔任總理,因此想要平步青雲的青年才俊,為了躋身政壇,莫不投身軍旅。
「軍方已是盤根錯雜、糾結緊密的既得利益者,」聯合報曼谷特派員寇維勇指出,「很難一日拔除。」根據統計,將軍權、政權、經濟權畫上等號的軍方,掌控了電信、鐵路、航空、港口、機場等資產總值超過一五0億美元的公共事業,主要將領同時也是這些所謂國營企業的總裁(例如最高統帥卡塞就兼任資產值達四十一億美元的泰航董事長)。
蘇青達下台後,國王蒲美蓬順應民情A拒絕軍方提名的人選頌汶,而選擇由施政受到人民肯定的前總理安南再度執政。既是著名外交官同時也是企業家的安南,上台以後的主要責任就是平撫傷痕,暫息民怨,同時,銳意在短暫的四個月任期中,削減軍方勢力,他準備廢除集三軍大權於一身的最高司令部,並立法使三軍將領不得兼任企業總裁職務等。
安南採取的措施令軍方大感威脅,儘管已失民心,軍方仍硬著頭皮出言恫嚇,三軍統帥卡塞揚言:「如果國家陷入危機,軍隊勢將有責平亂。」此言一出,立刻成為曼谷各報的頭條新聞;民運分子嚴詞譴責,認為這是軍方再度發動政變的前兆,曼谷郵報政評大聲疾呼,要總理安南立刻將卡塞革職,氣氛一度相當緊張。
不一樣的人民
坐在曼谷市中心的一家麥當勞裡,一位受訪的大學生邊用吸管攪動可樂,邊用不太純熟的英語指出,軍人長期把持國政,使政權永遠在少數人手裡,是泰國政治一直沒法制度化的主因。這一波的民主抗爭行動,人民就是要爭取更多參與政治的權利,「首先,就得把軍人趕出去!」
現年六十三歲,長期服務於司法界且曾任法政大學副校長的陳貞煜,是傑出泰籍華裔人士;五月十七日軍方開槍當晚,陳貞煜和兩個正在大學讀書的兒子都曾到示威現場。他指出,這次事件和以往不同的地方是,中產階級扮演了重要角色,很多配著呼叫器、大哥大的中年人都到現場表示支持。前幾年經濟快速成長,造就了不少新興中產階級,這些人對政治的腐敗和政府的沒有效率,感受特別深刻。
「要讓泰國經濟更上層樓,政治革新是最主要的關鍵所在,」因塞車花了三個小時前來赴約的陳貞煜不慍不火,直指問題核心。他分析,泰國經濟在八八、八九、九0年皆以兩位數的成長率發展,今年一到五月,成長率都跌到七.五%左右,主要原因就在公共設施不足(道路、港口明顯不敷使用)、人才短缺(平均一萬人中只有十五名技術人員)、貧富不均(七0%的資產掌握在五%的人手中),而一切瓶頸都得靠有為有能的政府,採取高效率、全盤考量的政策做長遠規畫,才能斧底抽薪。
亞洲第五隻小龍
「稱泰國是「第五隻小龍」不過是新聞界的溢美之辭,」投資委員會秘書長斯達蓬坦率地說:「在曼谷以外的地區,至少有一千萬泰國人民,生活仍相當困苦。」
從曼谷機場到市區的高速公路沿線,夾雜在高爾夫球場、金融大廈、一般公寓之間的,是一排排在炎陽下曬得發亮的鐵皮房子。台達電子赴泰國設廠之初,天天都有大群人在工廠外徘徊,「即使告訴他們,今天不會再招考了,許多人仍不願離開,」資深副總李健民回憶,「他們說,反正回家也是閒著,寧願在工廠門口等機會。」
無論是經濟面或社會面,問題都是環環相扣,而政治就像能載舟、也能覆舟的大水,可以讓問題迎刃而解,卻更可以使問題激化。
在哈佛大學接受西方政治學訓練,拿到博士學位的立希指出,民主政冶要趨於成熟,關鍵有三:首先,得有一個由政治專家(包括技術官僚及國會議員)操作的政治系統;其次,這些專家應懷抱理想,同時有意願及能力去實踐政治藍圖;另外,則是必須有廣大的能夠選賢與能、又知道監督政府運作的人民。
就泰國的政治發展而言,過去軍人擅權,使政治欠缺讓技術官僚良性運作的系統;此外由於經濟及教育因素,又使得人民選擇代議士及監督政府的能力有限,因果互為之下,政治上有太多漏洞讓政客穿梭,立希認為,「國會議員只重利益,素質良莠不齊,是政治難上軌道的重要因素。
七月的泰國,由於正式登記、提名尚未展開,還看不到候選人的競選看版,然而,檯面下各黨的政治運作卻已相當熱絡,「察猜另組新黨……」、「針隆(五月事件領導人)邀宴盤谷銀行總經理……」等,政黨運作及競選消息總是各報的頭版新聞。
在一片反軍人的氣氛下,不具軍人身分的前總理察猜,另組新黨--國家發展黨,立刻吸引了許多原屬親軍方的政客,「軍人標籤對他們已沒有多大用處,」一位政治觀察家笑說,要博取人心,政客們非得換個包裝才行。
兵變--永恆的輪迴?
外交部長亞沙在接見前往曼谷訪問的台灣記者時強調,他不會參加下屆選舉,不過他相信,經過五月事件教訓之後,下一個政府將會是人民需要且希望的很好的政府,他們應該知道如何穩定民心,把國家帶到一個更繁榮的境界。
政評家多半認為,最近一、兩年裡,除非軍方發動政變,否則掌理政權的新內閣應會由文人出任;其中,由諸多利益團體抬轎拱出的察猜,被認為最具下屆總理相。
去年二月,被蘇青達發動不流血政變而下台的察猜,儘管在推動經濟發展上建樹良多,然而,察猜內閣的貪瀆卻是人人有目共睹,最終就由於一項涉及上億美元的電信案醜聞,而讓蘇青達一舉攻下。
競選總之得花大錢,比如,察猜的國家發展黨已準備以五億泰幣(約合五億台幣)作競選經費;儘管安南當局一再重申杜絕賄選的決心,然而買票傳統卻不易在一夕間消失。對於在半年間得競選兩次的政黨及候選人而言,選債特別沈重,「一旦進了國會,議員們不拚命撈錢才怪,」我駐泰代表處的一位官員指出。
陳貞煜並不看好大選後的新政府。他預測,即使會出現少數黑馬,不過多數當選的國會議員將是一批投機、斂財分子,內閣難脫利益分贓色彩。最令人擔心的是,一旦文人政府貪瀆腐敗,又將給軍方發動政變的藉口。
車行經過五月發生流血衝突的皇家田附近,人車熙攘,只有暫時還圍在竹籬中、待整修的民主紀念碑彷然有一些痕跡;成千上百人的鮮血,是否可讓泰國政治走出軍人擅權、文人斂財的輪迴?
「我們需要時間,也許得等上十年、二十年,」像是慣看世事的長者,陳貞煜淡然的微笑中有著一股篤定;他指出,正如參與一九七三年學運的那批人,在二十年後的今天拿著大哥大積極投入民主運動一般,「種子撒下了,總有開花結果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