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學的文獻裡有一篇論文非常有名，是討論舊車(美其名日「檸檬」)市場裡的特殊現象，賣舊車的車主很清楚車子的品質，可是買主不知道，也不見得會相信車主天花亂墜的保證。因為雙方所擁有的資訊「不對稱」，所以，即使彼此都有意願，最後很可能作不成買賣。
這篇論文是資訊經濟學上開創性的文獻之一，地位非常重要。可是，論文裡並沒有處理這個問題：萬一買賣談攏，成交之後，舊車主告訴新車主車子「真正」的品質，對買賣雙方會比較好嗎？
想一想，這個問題還真不好回答……。
誰在打小報告？
東西德經過數十年的分裂終於重新合併：東德雖然擺脫了社會主義體制，但數十年來因循累積的弊病，並不只是亂成一團的經濟而已！
前東德國家安全部所搜集列管的安全資料，在最近解密，並且供一般民眾申請檢閱。
這些資料洋洋大觀：先生密告、假造太太的言行舉止；校長洩老師的底；老師自學生入學開始，使負責監視；九歲小童的一句戲言，可能從此斷送他一生求學、工作、發展、升遷的機會。朋友之間彼此密告不算稀奇，連傳教士都會把教徒懺悔的告白轉報上去；還有醫生受命讓病人吃特殊的鎮靜劑，服了之後憂鬱消沉；安全單位派人想盡辦法去拆散夫妻。而且。除了打小報告之外，更多是無中生有，足以致人於死地的捏造附會……。
雖然大家早就知道安全單位的勢力無所不在，就像歐威爾的名著「一九八四」中所描述的一樣；但是，一旦身歷其境，看到安全資料裡對自己鉅細靡遺的記載，看到自己被最親密、最信任的人背叛出賣。對許多平凡的老百姓而言，這真是心靈上無法承擔的震撼和驚嚇。
安全資料解禁開放以來，打小報告的人，身分紛紛曝光。有人因此畏責自殺，也有各領風騷的政治人物，一夕之間成為眾人唾棄的過街老鼠。對這些人而言，或許自殺猶不足以謝罪，但對那些在學業、工作、家庭中被扭曲、被摧毀的人而言，他們的生命己經殘缺不全。既然逝去的永遠無法填補，也不能重新來過；知道誰出賣自已、誰告密，除了增加心靈上的苦楚和創傷之外又有什麼好處？這些安全資料值得開放嗎？
真相大白有用嗎？
對千千萬萬個受害者而言吉，罪魁禍首的社會主義制度已經瓦解；即使再像二次世界大戰後的紐崙堡大審，把主其事的少數幾個人訴諸於法，也挽回不了自己所失去的。因此，較好的作法也許是讓那些安全資料成為塵封的歷史，別再讓那些受害者因知道真相，而受到「二次傷害」。
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開放資料也許是對的。因為人性很脆弱，將來還有可能重犯類似的過錯，再經歷同樣的浩劫，因此，更應該記取這次的經驗以為殷鑑。開放這些資料對受害的當事人固然無益，卻能讓其他的世人更深刻體會到專制威權的可怕，這樣或許能減少(甚至避免)將來再犯錯的機會！
買了舊車之後要不要知道車子「真相」？因為不管好壞影響不大，所以大概無所謂。但要不要開放東德的安全資料，好讓大家知道「真相」呢？
(尹明為台大法學院副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