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一個仲夏夜。上萬名無殼蝸牛露宿忠孝東路,抗議房價狂飆、一屋難求。住宅問題首度以社會運動的面貌出現。
時間褪去街頭運動的激情,卻有一群人不斷以更積極的作法「自力造屋」,追逐住屋的「夢」。他們呼朋引伴、集資購地,再找建築師合作自地自建,希望用最低成本營建心目中的理想家園。
民國七十七年至今,國內共有二十餘個公私立團體(見表一)覓地興建社區。個案規模從數十戶到五、六百戶,包括學術團體(中研院、清、交大……)、高科技產業(工研院、聯華電子、台灣積體電路……)、公營機構(外貿協會、台電),以及民間社團。
「自力造屋」的營建模式儼然形成一股風潮。
根據行政院主計處資料:民國七十五年到七十八年,台北各地區的房地產價格平均漲了三到五倍。高房價迫使想擁有「殼」的薪水階級只得另謀出路。
外貿協會兩年前推動購地自建的「安基計畫」時,許多派駐國外的人員迫不急待地隔洋參加。「有的同仁當初因為外放賣掉國內房子,那時賣的價錢現在半幢也買不回來。」貿協副秘書長黃興國說。
「無住屋者團結組織」的造屋計畫,則有一千多位民眾願意參與。問卷顯示,他們只負擔得起三百~三百五十萬房價,比一般行情低很多。「除非自己買地來蓋,扣掉建商和售屋公司三0~四0%的費用,否則怎麼買得到三十坪的公寓?」該組織理事長李幸長蹙著眉表示。
追求桃源夢
除了價格的吸引力,「自力造屋」回響熱烈的另一個原因,其實來自大家對美好居住品質的憧憬。
眾多發起的團體中,許多成員是教授或高科技專才,曾有在國外居住經驗,習慣「大房子、大院子」的生活空間。因此,九0%個案選擇土地價格較便宜的山坡地,打算進行低密度開發,盡量保留寬廣的自然景觀。
有四百多位教授加入的「清交社區」,即在新竹寶山購入五十多公頃土地。「希望能像美國郊區住宅一樣,樓高二層半,道路兩旁是花園綠地、沒有圍牆,院子還可以種果樹……,到時要吃蘋果就到我們家吧!」雖然還未通過山坡地開發許可,清大總務長翁正明描繪他的桃源夢時,聲音裡有掩不住的笑意。
「孟母三遷」是為了尋找好鄰居;「自力造屋」由於成員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或同事,社區容易維持一定素質。
「外頭商人賣的房子,認錢不認人,商場大亨、黑道老大,或者特種營業小姐,都可能是鄰居。」參與中研院「學人社區」的林元輝坦率指出。他去年自威斯康辛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到中研院任職,毫不猶疑投下全部積蓄二百萬元,作為購地及初期開發費用。
有人雖然不是無殼族,依舊興致勃勃。新竹科學園區十來個購地自建的「安居計畫」,幾乎一推出就額滿。「前幾年公司配股,發放紅利。部分手頭較寬裕的同仁的確為了投資而加入。」台灣積體電路(TSMC)的任用暨薪資福利部副理劉啟光坦承。
參加「自力造屋」的每一分子或許動機各異,但對美麗遠景的預期卻一致。然而,「築」夢的過程遠比他們想像中艱辛。
整個計畫的第一重挑戰是選地和購地。
找遍山坡地
清交社區為了找地,曾由兩所大學各五位老師組成「購地委員會」四處浚巡。「埔心、香山、寶山、竹東,新竹附近的山坡地全部都跑遍了,」翁正明清楚記得那段自己貼上時間和油錢的日子,「只要一有空就開車滿山找地。」
中研院人事室副主任閻琴男是發起「學人社區」的「八人籌備小組」成員,前後接觸過近百筆土地。「從新店、深坑、南港、看到汐止,車子整天開山路,底盤和消音器都震壞了。」他笑著說。有一次,他和同事爬上山勘察地形,最後迷了路,「連滾帶爬地下山,」他比比手勢形容當時的狼狽。
時間、體力的消耗尚在其次,最大困難是如何和地主「鬥智」。
生活圈以校園為主的學者想法單純,認為買賣邏輯只是「買方喜不喜歡這塊地?賣方要賣多少?」「當我們坦白告訴地主這塊地還不錯,下回再去看時」價錢立刻就漲。」翁正明說。由於高科技產業也在附近找地,新竹寶山、芎林一帶地價,兩年內漲了十幾、二十倍,甚至有財團介入炒作。
幾十公頃的土地,地主可能上百個。有人願意賣,有人捨不得出售祖產,也有人是故意吊高價錢。這些知識分子必須完全放下身段,一次次和地主斡旋,碰上「十句話裡一半是「三字經」的地主,仍得稱兄道弟。才四十歲出頭已滿頭華髮的閻琴男歎口氣:「以前頭髮沒這麼白的,買土地的過程實在令人心力交瘁。」
申請開發一波三拆
好不容易買齊所需土地,如果屬於山坡地保育區範圍內,還得申請開發許可,這是第二層難關。
按正常程序,申請開發者應先把規畫書送往縣政府審議,得到初步核可後,由縣府轉呈省政府,最後內政部營建署邀集環保署等相關單位勘驗。其間文書資料固然繁複,最令申請者苦惱的,是審議進度緩慢。部分七十九年初已送進營建署的個案,至今仍延宕未決。
七十九年二月和十月,內政部兩次修訂山坡地開發辦法。「原本已經完成的開發計畫,現在又要重新來一次。」一位申請者焦急地指指半個書櫃高的規畫書說。
「從專業角度看,新法令對水資源保護規定得更嚴格。」開創工程顧問公司規畫師吳東憶指出。他含蓄表示,法令某些語意模糊之處,主管官署從寬或從嚴解釋,可以決定是否核准開發許可。「趙少康接掌環保署後,情況似乎較不樂觀。」
行政部門審議時間愈拖愈長,參與者的情緒也跟著起伏。
「再過半年,如果開發許可還下不來,我就要湊錢買其他房子了。」有人已做最壞打算。
歷經構想期的興奮、購地期的辛酸,以至申請開發的一波三折,部分發起人心生「深陷泥掉」之感。
「現在讓我重新選擇,寧可放棄,」清大翁正明無奈表示。中央大學的教授向他諮詢經驗時,他極力勸導務必購買一般建築用地,省得麻煩。
建地的價格固然較昂貴,大片自然空間的夢想也必須打折,興建速度卻快得多。
工研院的「花園大廈」和TSMC高密度開發的員工社區都接近完工。TSMC的「晶園社區」以公司高科技產品「晶圓」的諧音命名,兩層的雙併別墅緊密排列,共一百三十戶。尚未峻工,住戶管理委員會早已訂定三不條款:不准裝鐵窗、不准任意增建、家門口一律種植草坪。主任委員黃彥草不斷利用定期會議灌輸社區意識,「本來有些承購戶認為八十五坪土地是我私人的,當然有權圍起來蓋車庫。」
緊密的社區氣氛
「自力造屋」的耕耘過程固然艱辛,果實卻異常甜美。
台中市一個佛教團體集資興建八層大廈,已於去年落成。四十餘戶成員涵括各行業,從大學教授、醫生、中小學老師到家具行老闆。虔誠的宗教信仰是彼此溝通、互信的基礎。
負責設計的建築師蔡仁記表示,這幢大樓的公共空間迥異一般建設公司個案。除了圖書室、健身房、才藝教室,還有大型佛堂,讓全體住戶禮佛及舉辦宗教活動,公共食堂供應午、晚兩餐素食。
最讓蔡仁記印象深刻的是住戶融洽親密的氣氛。住戶中的專業音樂、美術工作者正是孩子現成的才藝老師,管理員則由晚上睡不著的老人家充當。「這麼好的感情,一般公寓絕對看不到。」
住戶也全程參與健築設計的過程。例如,大廈的磁磚顏色由大家共同表決,最後雖選出建築師認為「非常沒有個性的顏色」,畢竟住戶有了決定自己環境的機會。
完成這個案子,蔡仁記自己也想找十幾個好友共同蓋透天別墅。「這會是一個趨勢,」他觀察。
歐、美、日行之有年的「自力造屋」,在土地難以取得的台灣,遠景究竟如何?
政府的態度是關鍵。
清大總務長翁正明希望相關單位對「自力造屋」多予協助。「我們絕非為了牟利。而且清大、交大擁有多位專精環保的教授,有把握將環境和污水處理做得很好。」
貿協副秘書長黃興國則呼籲政府鼓勵民間自建房屋,「這也是幫政府解決問題啊!」
長期來看,都市持續擴張的結果,政府必然變更外圍農地和山坡地為建築用地,並採區段徵收的方式,一部分歸還民眾使用,一部分收歸國有。
「何不把這些土地承租給有意自力造屋的民眾?」無住屋團結組織的義工曾旭正頗富創意地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