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從女朋友家回來,已經十一點多了。洗了澡,躺上床,打開電視,已經快十二點。正好晚上中央電視台要轉播兩場世界杯的比賽,但明天是星期一,還要去公司上班。正在考慮是否縱容一下自己,門鈴忽然響了,「這麼晚了,會是誰?」我並沒有多想,就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三個陌生的男人。我剛想開口問,其中一個個子稍矮的人倒先開了口:「你是方哲嗎?」,「是,」我說。「我們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說著他掏出工作證遞給我。仔細看了看,問他有什麼事,他說:「我們能不能進去談?」,我想了想,就閃身讓他們進了屋。 他們進來後,第一句話就問我屋裡還有沒有別人,而且顯得十分神祕。這一問倒讓我懷疑起他們到底是什麼人,不過我並沒有慌,告訴他們只有我一個人。那矮個的又說:「我們有點事要跟你說,咱們能不能出去談?」我說可以,就要往外走,他們又說:「最好穿好衣服。」我沒有理會,就穿著剛才開門時穿的T恤和短褲,只換了雙鞋,連陽台門都沒關,就把門鎖上,跟著他們下了樓。
要抓我當人質?
到樓下,一輛轎車停在那兒,亮著燈,司機座上還坐著一個人。我明白這車一定是等我的。果然,他們打開車門,讓我坐在後座的中間;那三個人中的兩個,一左、一右,那個矮個子坐在司機旁邊,車馬上就啟動了。那個矮個子立刻抓起車上的電話,撥通後對著話筒說:「我會回去了。」說完就放下話機。「回那?」我當時的確有點緊張,他們到底是不是警察?是警察為什麼要弄得這麼神祕?
在那一瞬間,我的腦海裡一下出現了很多的推測,不過我斷定一定與爸爸媽媽有關係;是不是他們被抓了?是不是中共要抓我當人質?還是讓我去使館見他們?但我並沒有申請過呀!……真後悔剛才沒有仔細問,就輕易跟他們下了樓,又上了車。他們又沒有逮捕令,這和「劫持」並沒有什麼區別,只是沒有使用暴力。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
車子轉到一條我從未來過的街道,在一家飯店前停了下來。抬頭一看,「遠方飯店」四個字鑲在門楣上,從門外停的寥寥幾輛出租車可以看出,這是一家規模不大的飯店。剛才在車上曾想過,我可能會被帶到公安局,甚至監獄;到了一家飯店,倒是沒有想到的。
我們一行人坐電梯到六樓(飯店的頂層),出電梯向右一拐,經過一道門,裡面只有兩個房間,他們打開靠裡面的一間房,打開燈,才發現是一個套房。他們又帶我進了裡間的臥室,指了指說:「這是你的房間,,怎麼樣?」「還可以,」我應付著,心裡想著下面他們還有什麼戲可演,就去開電視。我一點也看不進去,只想知道他們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終於他們說話了,首先告訴我要放爸爸、媽媽的消息,內容無非是中央電視台當晚廣播的那幾句。我後來肯定他們是背過的,深怕多說或少說一個字,我聽了半信半疑。接著他們又說為了我的安全,需要我在這裡住幾天,我就追問到底要住幾天。他們說兩、三天就行。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說,如果我要申請出國,可以馬上辦;還告訴我,他們連申請表都帶來了。我當時雖然還沒有完全相信他們的話,但知道暫時不會被抓進監獄。
他們又問我有沒有女朋友,我告訴他們有,而且明天下午還有個約會。他們勸我說,這幾天就暫時不要見了,因為這個地方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而這完全是為了我的安全。我心想,這只不過是一個藉口。如果是真的放爸爸、媽媽出國,無非是想切斷我與外界(尤其是新聞界)的聯繫,因為家裡的電話號碼幾乎是舉世皆知的。心裡稍稍有了個底,緊張的神經一放鬆下來,覺得有些累,就逕自進屋休息了。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看到昨天陪我上車的人一個就睡在我旁邊的床上,另外兩個睡在客廳,其中那個矮個子搬了個沙發墊子睡在門口,我想一定是怕我逃跑吧!
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外面是一片未完工的樓房,像是一片正在興建的社區。唯一能夠看見的一條小街上,行人也很少,而且肯定不會有公共汽車。看來這個地方是他們精心選擇的。
與父母分離的孤寂
吃過早飯,他們告訴我,現在可以打電話去大使館,說完就帶我到了隔壁的房間。這時我才知道,原來這兩間套房都是他們的,我房間裡的電話也已經被切斷,我住在這裡真可說是神不知、鬼不覺。
接通了大使館的電話,接洽的人都說,他們不知道方勵之在那裡,他們也不知如何是好;就打電話向他們的上級請示,然後告訴我,會讓父母在機場和我聯繫。
我在屋裡等電話,他們再三解釋讓我來這裡,沒有任何惡意,就是為了我的安全。我心裡想這真是個笑話。自從爸媽去年六月離家,我自己一個人住了一年多,從來沒有覺得不安全,如果說不安全,那就是他們製造的。
十一點多,屋裡的電話鈴終於響了,他們之中的一個人拿起聽筒,聽了一下就給我。先是爸爸,他的聲音一點也沒有變,而且很鎮靜,完全不像有病的樣子,這也是我意料中的。他只對我說了兩句,大意就是他們馬上要走了,希望我能早日離開大陸。我告訴他公安局的人答應幫助辦。接著是媽媽。她好像有些激動,說的也是同樣的內容,我只是答應著,前後通話時間不過兩、三分鐘。
放下話機,我才覺得好像有好多話要說。一年多了,從那個晚上分別到現在,還是第一次親耳聽到他們的聲音。
記得去年秋天,那也許是我一生中最孤獨的一個秋天;每天放學回家進了家門,面對的永遠是那種讓人透不過氣的寂寞。我曾在日記寫道:真希望能聽到他們的聲音,那怕是罵我幾句也好……。今天聽到了,我又不知該說什麼,也許這就是感情吧!
開始的幸福被打斷
中午吃過飯,他們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護照申請表讓我填寫,看來讓我出國也在他們的計畫之中。
記得去年十月分,我曾經向學校申請到美國看望已經近四年沒有見面的哥哥方克。本來這種事只要學校同意,就可到公安局領取申請表;可是因為我的身分,學校領導害怕擔責任,一直對我說要等上級的批示。為此我也曾直接打電話到國家教委,但他們也不敢作主,我想也許只有鄧小平才能作主。
一直到我被警察帶到這兒之前,出國之事沒有任何答覆,沒想到如今來得這麼突然,可以說我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填完申請表,他們又告訴我,有什麼重要必須要辦的事,最好寫一個清單;如果他們能辦的,就交給他們辦。我當時首先想到的,就是我的女朋友。
我告訴他們今天下午和女朋友有約會,如果去不了,得告訴她,另外家裡也要有人照顧。他們說作不了主,必須請示領導。過了一會兒,他們說已請示過領導,到下午三點鐘以後(這時我父母坐的飛機已經飛出中國領空),可以打電話給女朋友,但絕不能告訴她,我現在住的地方。
我答應了他們的條件,然後打電話找到了女朋友,告訴她這幾天可能見不到我。她倒是沒有慌張,只是叫我別著急。我又怎麼能不著急呢?也許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來。人常說患難中的友情是最珍貴的,何況是愛情呢?
寫信要求權利
我按公安局的要求,列出了一個我認為必須要辦的事情的清單,第一條就寫上要與我的女朋友見面。
第二天一早,他們派一個人來;因為我辦護照需要相片,這個人是專門為我照相來的。我就在房間外的通道上,照了護照相片。
時間一天天過去。這幾天,幾乎整天是在電視前度過,而每天被允許的一次與女朋友的通話,可以說是一天中最快樂的時間了。我的活動空間就是兩個房間以及一條走廊,總共不過一百平方公尺還不到的地方,我第一次體會到了被軟禁的滋味。
已經是第五天了。一早起來,我的情緒就很不好,覺得不能這樣等下去了。他們本來告訴我兩、三天可以解決的事,到現在仍解決不了。他們說,護照已經辦好,但我卻從未見過;又推說去辦簽證了,而我要求他們為我帶的畢業證書也見不到。
吃完早飯,我故意在房間裡來回走,並且故意把房間裡的擺設弄倒,想看看他們到底有什麼反應。等到中午飯端上來後,我說不想吃,這下他們可真慌了。三個人一起勸我,叫我不要著急,千萬不要絕食;又一再說,不放我走絕對沒有惡意,只是為了我的安全。又說他們已經掌握了一些情況,說明外面不安全,而我一追問,他們又不說了。我想如果說不安全,那就是和他們在一起。
草草吃了幾口飯,我就提筆給他們的領導寫了一封態度很生硬的短信,內容大致就是三條:一、希望能夠和作主的領導人面談;二、除非證明我父母臨行前有這樣的要求,否則要解釋清楚為什麼要把我帶到這兒來;三、如果在這裡被「軟禁」是我出國的條件,我寧願放棄這次機會。他們馬上派人拿著信回去進行匯報。
信沒有白寫
吃晚飯的時候,他們說今天可以讓我到樓下的餐廳用餐,我想這大概就是我那封信的成果。這是我五天來第一次下樓,好像一切都那麼新鮮,甚至一個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都要多看上兩眼。
晚上正在看電視,他們的領導來了。先是問吃、住怎麼樣;又勸我不要著急;最後說可以讓我的女朋友來看我。這是我沒有料到的,不禁自慶幸那封信的確沒有自寫。
早晨起來,他們的領導終於同意我的女朋友來看我了。但她現在並不知道,因為他們說這屬於機密,絕不能事前透露半點風聲,只有到「行動」開始之前,才能打電話告訴她,而且不能讓她直接來這裡,要讓她到另外一個地方,然後再去接她,簡直就是一次軍事行動。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電影中一些國民黨或外國特務接頭的情節,沒想到共產黨今天在自己統治的國家中,竟做出這種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剛剛進屋,我就抓起電話。電話裡和女朋友說了幾句,大意就是讓她從我家,給我拿幾件換洗的衣服,然後馬上叫一輛出租車去建國飯店,我再去那裡等她。
李鵬出巡不過如此
放下電話,我就不停地看錶。動身時,陪我住的人傾巢出動,加上我是五個人,如果再加上我的女朋友就沒法坐了。臨時向飯店借了一輛出租車,浩浩蕩蕩地出發。
不一會兒就到建國飯店門口。開始為了避免發生「意外」,他們只讓我坐在車裡,而他們四個則在車四周觀望,我想李鵬外出大概也不過如此。後來也許他們覺得太過分了,才讓我打開車門,但希望我不要站起來。
我好像從沒有這麼焦急等過誰。一輛出租車剛剛進入我的視線,我就看到了坐在車上的女朋友。雖然只有短短五天沒見到她,我都覺得心情比第一次約會時還激動。
五天沒有見面了,自從爸爸、媽媽離開大陸後,我想的最多的就是她了,但一見面卻其不知該說些什麼。我知道離開大陸只是時間問題,而何日才能回來我不敢去想。
對一個在我最孤獨、最寂寞的時候,能夠把自己的心、自己的愛都給了我的姑娘,我又如何能輕易地說一聲再見。倒是她先開口了:「你是不是也要走了。」「可能吧!」我含糊地回答著,不過說實話,我當時真是不太想走。
想一想,一年多來,我的經歷無論是痛苦、孤獨,還是歡樂、愛情,此時一幕幕出現在我眼前。而我的家、我的學校、我的朋友、我周圍的環境,對我來說是太熟悉了。讓我這樣連一聲再見都不說,就離它而去,我想這對任何一個人,都是很難接受的現實。我其不知道該怎麼向女朋友說,她好像也很理解我的心情,並不過問,而足一個勁地講她道幾天如何。就這樣,一直到吃過晚飯才送她走。
別忘了我就行
第二天是星期日,一早就由他們開車,帶我們去北京近郊的金海湖公園;又是划船,又是請吃飯,一直到傍晚才回來。還沒有吃晚飯,他們的領導就打電話來通知,我的簽證已經辦好,機票也訂好,可能下星期就要動身了。我的心情剛剛好了一點,一下子變得更壞了。儘管我也並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還是難以接受這個現實,尤其是對我的女朋友,我已經不能逃避這個現實了。
我問她「如果我走了,妳會怎麼樣?」她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只要你別忘了我就行了。」當時我的感受真是難以形容。也許我從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總希望能找到一種浪漫的愛情;而我們之間從相識到相愛,可以說沒有什麼浪漫的情調,甚至沒有寫過一封情書。她把她一顆平靜、溫馨的愛心全部給了我,我實在沒有權利,也沒有理由讓她受到傷害。
我忽然想到了結婚,這在以前是想都沒有想過的。按中國人的傳統,要雙方家長同意才行,而當時我的父母是不可能在場的。但時間已經不允許我有太多的顧慮,我先把我的想法告訴了她,她雖然覺得有些突然,可還是接受了。我又馬上告訴警察,這著實讓他們嚇了一跳,只好再次向上級匯報。
星期一上午,上次來過的那個公安局領導又來了。他們一邊說會幫忙,一邊又說我的行程可能很快就要到了,怕時間來不及。我並沒有太在意他們的話,心想只要他們出面,問題再大也能解決。
他們走後,我的女朋友立刻動身回家。在大陸,結婚首先要到所住地區的街道委員會申請,批准後,再到醫院做婚前檢查。這幾年大陸又推行計畫生育,實行所謂晚婚年齡,即男二十五,女二十二;而當時我們兩個人都還沒有滿二十三歲。晚上她從家裡來到旅館,告訴我因為年齡不夠晚婚年齡,所需的證明開不出來;又說如果按正常手續,婚前檢查要等一個月的時間才有結果,而這對我來說是絕對不可能的。
記得那天晚上我的心情很不好,倒是她不住地安慰我「如果是真心相愛,結不成婚也沒有關係,我會等你。」接著她又讓我去告訴警察,無論如何要同意她陪我一起度過最後一個晚上。她的口氣是那麼平靜,又是那麼堅定,我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床單當背景的結婚照
一覺醒來,我就找到公安人員,明確告訴他們,如果辦不成結婚手續,我就不離開中國。這時,他們才說已經訂好了明天的機票;但看我態度那麼堅決,也不得不作出讓步,答應改到星期五。下午他們就親自出面去辦。
有個小插曲,我想應該提一下。因為正式結婚證書上必須有兩個人的合影,而我們已經沒有時間到照相館去照相,於是他們又派來那個為我照過護照相的人,在飯店房間外照了結婚證書上的相片。白色的背景,是兩個警察拉著客房中的一條床單,這樣的結婚照恐怕是絕無僅有的。
星期一上午,我們隨他們的車一起,辦了最簡單的手續,下午到北京市民政局辦理結婚登記的手續。看著工作人員把相片貼在一個紅色鍛面的結婚證書上,然後填上我們的姓名,最後蓋上章。我們拿著它走出門,當時真不敢相信,我們已經是夫妻了。
辦完手續先隨他們的車回到公安局,留下一個人陪我們,另外的人都去匯報。不一會兒,就都很緊張地跑回來。原來因為我的行期改動,而這些天又一直不能回家,在英國的父母頗為著急;通過美國大使館和中國外交部,轉達給公安局要求打電話給我。這下可嚇壞了他們,深怕我接不到電話,一路上拉著警笛,沿路的老百姓側目而視,絕對想不到這只是為了去接一個電話。
晚上公安局的人在飯店設宴,等於為我們喝喜酒。初為人夫,心裡不免有些激動,本不會喝酒的我,也不得不喝了幾杯,結果回到臥室一躺下就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是大亮。回到久別的家,草草收拾了一下,最後望了一眼,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踏進這扇大門。晚上去愛人家裡吃飯。雖然已不是第一次來,但今天畢竟不一樣,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叫出了「爸媽」這兩個字。
和愛人一起回到飯店時,已經是深夜了。這是我離開大陸前的最後一個晚上,既為馬上就要見到父母和哥哥而興奮,也為了新婚將離別的妻子而難過。我們就這樣相互默默地依偎著,這時候話語已顯得不那麼重要了,只希望時間能放慢腳步。
天還是亮了,再過幾個小時,我就要搭上西去的飛機。我問她:「妳為什麼不哭?」她說:「從我那天第一次來看你,就告訴自己直到你走前,我絕對不能哭,我要讓你高高興興地走。」我的淚水又一次禁不住地流了下來。
吃過午飯,照例是一路拉著警笛的汽車把我們送到了機場。大約一點四十分左右,我們來到了分手的地方。「送行者止步」的牌子,就掛在我要進去的那個門口。
真的就要分手了。想一想從前天正式登記結婚到現在,還不到四十八個小時,我的「蜜月」就要結束了。我轉過身,輕輕擁住我的妻子,留給她一個輕輕的吻,然後轉身走進那道門,我不敢回頭,害怕淚水會再次流下來。
飛機終於抬起沉重的機身起飛了。我貪婪地望著下面漸漸離去的大地,尋找愛人的身影,彷彿也在尋找我那顆留在中國的心。我被公安局的人從家裡帶出,到離開大陸,前後只有十天。十天,在人的一生中只是短暫的一瞬,但在我的一生中部是最難忘的。
此刻,我坐在美國威斯康辛大學的校園,窗外還籠罩在黎明前的一片黑暗之中,而北京這時應該又是一個晚霞滿天的黃昏吧!我的耳邊響起了一首歌。
謝謝你曾經愛我,
當我同樣被遺忘在黃昏之中。
現在我才知道,
當初你有的傷痛;
現在我才知道,
我是如何被愛過;
……
我希望把這首歌、這篇文章,一起獻給與我相隔萬里的妻子、我的父母、我的哥哥,以及自去年六四以來,所有關心過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