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家族企業寬敞的會客室內,一位不願曝光的「前輩」小留學生相當有把握的估計:「台灣前五百家大企業中,起碼八五%的負責人把小孩送出國念書。」他今年二十六歲,兩年前剛從舊金山州立大學畢業返國,已在三家不同公司任職。
※※※※※※
在一場仲介業者舉辦的高中生留學說明會上,一對衣著樸素的父母不時低聲交換意見。他們不是經濟寬裕的企業家或醫生,只是普通的受薪階級,卻節衣縮食地想送功課不好的兒子放洋念高中,然後免試升大學。
※※※※※※
八0年代的台灣,小留學生如浪潮般一波波湧出國門。據入出境管理局統計,單去年(七十九年)出境至今未返的七至十八歲國民,就有一萬名左右。這些停留國外至少十個月以上的學齡青少年,有相當比例成為小留學生。
為什麼父母放心讓這些身心未臻成熟、英文能力普遍不夠的孩子,獨自到語言、文化迥異,甚至帶有種族歧視的環境中求學?
隔海遙控一切妥當
有的父母親屬於「資訊型」--他們事先廣泛收集資訊、對當地環境及可能發生的問題進行瞭解,評估過利弊得失後,一方面為子女尋找最好的學區和住處,一方面給孩子做好心理建設。這類父母自信可以隔洋遙控。
英文中國郵報資深記者楊資華,平均每三個月至半年,飛加拿大探望兒子;平常也是越洋電話、航空信、傳真,三管齊下。
「每個月的電話費起碼五千甚至上萬元哪!」她略為心痛的說。注重兒子課業的她,總共幫他轉了三所中學,以因應不同階段的學習目標。每次飛加拿大,也必定和兒子各科老師聯繫。
楊資華用well prepare(妥善準備)形容當年下的工夫。除了她本身非常熟悉加拿大的生活和教育環境,也託付定居多倫多的大姊就近照顧。最重要的是,她從小培養孩子獨立、開朗的個性,明確知道求學的目標。
然而,許多父母的自信來自「理所當然」。他們不見得對小留學生可能發生的悲劇毫無所聞,卻「不擔心」,也「不相信」自己的子女會步上後塵。
藥品進口商郭太太坦承,她有位朋友的孩子在美國淪落至毒品小盤商,以賺錢打電動玩具,但這件事並不影響她把小學六年級的兒子送到加州姑媽家讀書。「我兒子非常乖,放學後就回姑媽家,姑媽又管得緊,不可能發生問題的。」她篤定地表示。
郭太太眼中觀察到的美國,儘是「月亮比較圓」的一面,例如,空氣清新、風景優美的生活環境,沒有升學壓力的教育制度……等,再加上捨不得兒子當兵,於是急急忙忙送子女出國,順便為全家移民做先鋒。
這類父母的自信令人捏把冷汗。他們本身對西方社會期望過高,瞭解太少,很難成為子女在外孤軍奮戰的精神後盾。即使不少母親做空中飛人,照顧孩子的生活起居,但真的碰上問題,未必使得上力。
堪薩斯大學統計學博士陳素珊感慨的說,她在美期間曾與一對台灣去的小留學生母子分租公寓,發現英文不好的母親完全不瞭解兒子精神上的苦悶。
陳素珊分析,中國父母本身大都在「壓抑式」教育下成長,習慣拿「乖乖讀書就好」的傳統態度要求下一代,卻忽略青春期的孩子在驟然面對語言障礙,生活和觀念的巨大衝突時,特別需要家庭溫暖慰藉,長久下來,親子之間的鴻溝愈劃愈深。「孩子不見得會學壞,但人格發展必然受影響。」
另一種家長可稱為「放任型」。「最糟糕的父母是那種錢給的很大方,卻沒空好好盯著孩子的家長!」楊資華一語道破孩子變壞的癥結。她在加拿大唐人街曾偶遇衣著花俏,帶女友逛街的華裔少年。同行另兩名小留學生告訴她,對方前後已被三所中學退學,卻騙父母是轉到較好中學--其實根本每況愈下,甚至拿以少報多的學費,四處吃喝玩樂。
「真慘!他們的父母都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楊資華邊為被矇在鼓裏的家長焦急,漫責備他們的不負責任。
腦筋動得快的商人也在美國和加拿大「興學」,專收台灣和亞洲地區的小留學生。
「簡直是學店!」替報社做「加拿大專輯」的楊資華,順道探視一所收容四、五十個台灣小留學生的中學,她憤憤不平的回憶說:「「學校」只是幢三層樓的建築物,沒操場,課程設計也太簡單,學生之間根本講國語,和在台灣唸書沒什麼兩樣。」
報喜不報憂
但是,也有許多父母認為媒體對小留學生的負面報導有失公允。在新莊執業的黃醫師不平地說:「變壞的孩子絕對只是少數,比例應該和台灣差不多!」他的看法是大部分父母勤於飛來飛去,並不難掌握孩子的生活學業!
而社會輿論對小留學生的父母著實形成不少壓力。「有的朋友聽說我把孩子留在美國,看我的眼光好像我是狠心遺棄子女的父母。」郭太太抱怨,兒子明明得到很好的照顧,別人為什麼不相信呢?
有的家長害怕公開子女當小留學生的事實後,會影響企業或個人形象。畢竟,口口聲聲熱愛這片土地,或說要把企業的根留在台灣的社會菁英,如果讓人發現迫不急待地送小孩出國,如何自圓其說?因此,儘管在社交場合裡「那所學校最嚴格」、「那州的教育水準較高?」這類話題每每引起熱烈討論,對媒體詢問卻三緘其口。
「小孩功課爛,才送到國外讀書,已經夠不光采了,怎麼願意宣揚?」一位企業界負責人的特別助理直截了當地說出另一個令父母尷尬的原因。
中國人的好面子,反應在「報喜不報憂」的態度上。在外的小留學生習慣苦水往肚子裡吞;而部分父母即使明知子女適應不良,在親朋好友面前也常瞞得滴水不漏,間接造成盲目跟風。
華南貨運的陳志宇是家族企業的第三代,學成回國的小留學生。他以過來人說:「反正遠水救不了近火,何必讓父母多擔心?」他曾有同學和同住親戚鬧翻,三天兩頭窩在同學家住,也不敢坦白告訴台灣的父母,因為攤牌了對每個人都沒好處,反而可能遭親戚更多的白眼和更嚴的管束。
另一個造成溝通障礙的原因,是親子價值觀差異的擴大。權威性格較強的中國父母,不見得能接受西方教育的「尊重孩子的隱私權和個人選擇」;然而,環境和同儕團體的影響,使不少小留學生在行為、觀念上發生變化。瞭解個中緣由的家長自然不斷用遙控方式耳提面命,維持親子溝通的品質。
理所當然型和放任型的父母則可能在「駕馭」不了子女後,才猛然發現:「我的孩子怎麼變了一個人?」
服裝公司負責人劉太太有感而發地說:「思想觀念的差距,等於丟掉孩子。」她有位朋友的嬌嬌女,不到二十歲就嫁給在餐館打工的越南移民,傷透父母的心。「她爸爸絕口不提這個女兒,媽媽是一提起來就掉眼淚。」劉太太同情地表示。悔不當初的父母完全無法接受這個身分、家世懸殊的女婿,只盼望女兒早日「迷途知返」,回國重新開始。
出身軍旅的何先生夫婦,平日便極關切高一女兒的交友狀況;除了信中叮嚀女兒別交男朋友外,也要求住德州舅舅家的女兒,每次出門前必須經舅媽允許。他欣慰地表示,全家感情仍然非常親密,「連有男孩子約她的事,我們都知道呢!」
他們雖因女兒為非法居留不便透露身分,卻非常樂意分享經驗。師大音樂系畢業的何太太,服膺杜威「生活即教育、教育即生活」的理念,力主父母應打好子女家庭教育的基礎,塑造子女健全人格更是父母責無旁貸的事。否則,在國內已桀驚不馴的孩子,「怎麼可能在國外脫胎換骨?又如何能和親戚相處得來?」。
飛得高又遠?
篤信天主的夫妻倆認為,如果原本乖巧的孩子突然變壞了,「一定是生活環境沒有愛。」既然國外不能安排一個有愛心的環境,隨時撫慰孩子敏感的心靈,「我們寧可她回台灣受教育的苦。」夫妻倆異口同聲地說。
「有沒有愛和溫暖」這句話直指問題根源。受種族歧視刺激走入幫派,獲取安全感的青少年,背後往往少了一雙可以遮風擋雨的大臂膀。沈淪在菸與毒品中逃避現實的孩子,內心的空虛和苦悶也經常找不到抒發管道。而十幾歲就在性與愛中迷惘浮沈的青少女,單靠自己摸索,如何真正分辨清楚什麼是愛?什麼又是性?
如果拿放出的風箏比喻小留學生,他們的未來究竟能否按照既定方向,飛得又高又遠?除了風箏的線本身是否夠強韌外,握線父母的耐力和警覺性都是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