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歐美國家，經濟不景氣時可以看到失業的人大排長能領救濟金、街頭設置施粥站，以及電視激烈的政治辯論。但是在新加坡，經濟衰退比較明顯的跡象不過是豪華旅館住客只有一半、出國另謀出路的人刊登房屋出售廣告，以及媒體報導員工願意放棄調薪。而消費能力的逐漸降低，只有從烏節路上閃著霓虹燈的瞞物中心競相大減價看出。
其實新加坡的經濟衰退只是相對的。
對年輕一代的新加坡人而言，經擠成長率從每年的八%以上，跌到一九八五年的負一．八%，絕不致改變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父母受惠於強制儲蓄的公積金制度，也沒有多大影響。經濟衰退聲中最受打擊的，是那些由馬來西亞、泰國和印尼來的移民。
李光耀會犯錯？
對新加坡人來說，經濟衰退的影響反而是心理上的。因為假如過去的經濟奇蹟是政府創造的，那麼奇蹟的結束是不是也該由政府負責？是不是新加坡的創建者李光耀總理，也像西方國家那些在位時間短暫的領袖一樣，是會犯錯的？從某一方面來看，能產生這種懷疑可能比得到答案更重要。這個一向篤行中央集權政策的政府，現在回過頭來告訴人民要自立自強；生意人要更有創業精神，這實在是相當令人錯愕的。
李光耀顯然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邏輯上的矛盾，對他而言，這只是一個必須面對的事實。從他一九八六年八月，在新加坡獨立第二十一周年紀念日後不久發表的電視談話可以得到證明。
他說：「我可以肯定，要不是政府連人民的私事都管，我們絕不能在此立足，也絕不會有今天的經濟成就。政府干涉的事包括你和誰比鄰而居，你的生活方式如何，你是不是妨礙了別人的安寧，吐痰該吐到那裏，或者你用那種語言......政府對這個社會和文化作了根本的改變，我們才有今天的成就。」
他還說：「我們互不相同，也永遠不會相同......使用同樣的語言固然可以凝聚社會成員，但是語言的力量還是比不上宗教或種族的力量......千萬不要自欺，以為我們會像香港、台灣或韓國那樣，有一個緊
密結合的社會。」
守門員責任重大
對於把政權移交給年輕一代的領袖，他的看法是「非常困難，因為如果在傳承之間出了差錯，我仍然要負責任。就像一場足球比賽，球被對方踢進了，我是那個責無旁貸的守門員。」
他說得不錯。李光耀一向有話直說，不像大部份政治家表裏不一。不過，李光耀和他的第一代閣員到底創造了什麼樣的社會？他曾說過 「我們來決定什麼是對的。別管老百姓怎麼想－那是另一個問題。」當這個守門員下場後，這支球隊還能踢得好球嗎？
新加坡並不是像旅遊廣告上所看到的那樣，一眼可以看到大片的白色沙灘、棕櫚葉覆頂的小屋、鬱鬱的森林和五彩繽紛的街頭慶典活動。只有在那裏長住的居民才有機會發現這些美景。對於來去匆匆的觀光客來說，它其實是一個擁擠不堪的蕞爾小國，周圍有一些小島，與馬來西亞之間有人工堤道相連。如果雇一輛車從島的這一頭開到另一頭只要半個小時。全島都沒有阻擋視線的高山；地平線上矗立的都是高聳的辦公大樓、旅館或國民住宅。原有的熱帶叢林已經縮到只有植物園大小了。
新加坡人自己也知道他們沒有什麼觀光資源。一九八五年從他們引以為傲的樟宜機場入境的遊客超過三百萬人，但是平均只停留三天。他們的花費－相當於國內生產毛額的五．三%－是一九八一年以來最低的。往日有男扮女裝的「人妖」穿梭其間，向遊客拋媚眼的Bugis街，也因被取締而不復昔日盛況。等到被一萬一千七百多名計程車司機憎恨的大眾捷運系統大樓蓋起來之後，舊的新加坡更是無跡可尋了。只有體育場和四周的政府機關免於被推土機推平的命運。總理公署高級部長拉勒惹南深深憂慮水泥森林對人的精神會造成怎樣的影響。
可是新加坡有第二條路可走嗎？
獨立之路崎嶇難行
新加坡是萊佛士（Stamford Raffles）爵士在一八一九年為英國東印度公司建立的貿易站。二次大戰時被日本人佔領，英國從此失勢。戰後的新加坡，根據英國的新政策，開始尋求獨立。
獨立之後建立什麼性質的國家，是另一個問題。自中國大陸被共黨佔領後，東南亞的共產黨－大部份是接受中文教育的華人－圖謀以武力和分化的方式，在印尼、馬來西亞、婆羅洲和新加坡建立他們的勢力。而英國劍橋大學畢業，說英語的李光耀卻組成人民行動黨（PAP），希望用社會主義的方法來建立非共的獨立國家。
這是一段崎嶇的路：一九五九年成立自治政府；一九六三年與馬來西亞合組聯邦；一九六四年華人和馬來人起種族衝突；一九六五年脫離馬來西亞聯邦。在這期間李光耀學會了福建話，並為了當時的需要和共產黨打交道，讓他們滲入PAP，打算獨立之後再清除這些危險的「盟友」。在這裏，他表現出嚴謹的自律精神以及毫不感情用事的理智態度。
李光耀帶領新加坡走上獨立之路時，這個國家正面對著種族及失業問題。因為英國人在一九六○年末期抽身時，也帶走了一五%的國民生產毛額以及四萬個工作機會。和資源豐富的馬來西亞切斷關係之後，新加坡注定只能依賴人民的智慧生存。偏偏人民是由多個種族組成，華人、馬來人、印度人和歐亞混血兒各有各的語言（官方語言有中文、馬來文、英文和淡米爾文，可是社會上通行的還有中國和印度的各種方言），彼此難以溝通。青少年又佔了人口半數，看起來前途黯淡。
亞洲的淨土
今天的新加坡脫胎換骨了。這裏的兩百六十萬人民，平均每人所得高達七千美元，除了產油國家外，開發中國家無出其右者，甚至還超過愛爾蘭及以色列。新加坡大部份人民住在國民住宅中，在歐美國家，這是培養暴力份子和吸毒者的溫床，可是新加坡極少犯罪事件和吸毒者。偶爾發生了一樁，就轟動到可以登上當地報紙的第一版。老一輩的人還是用他們的方言，年輕人已經有共同語言－英語，華語也漸在推廣。一九八五年一月的造船工人罷工是一九七七年以來的第一次類似事件。西方人或許低估了新加坡的前途，亞洲來的訪客卻把這裏視為秩序井然的淨土。
這些成績絕非偶然得來。工會早就受到政府控制，工人不敢輕舉妄動。李光耀說：「這就是國家的成功之道。你要看得準，挑選表現優異的廠商，全力輔導他們發展適當的工業、技術和產品，自然能橫掃市場。」新加坡早期進攻的是海運、修船業。其後又發展造船業、鑽油設備、印刷及電子業。他們建造了非常高水準的機場，全力做好航空、郵政及電信服務，以促進工商業發展。他們不做容易遭到鄰近國家競爭及西方保護政策阻擋的工業－譬如紡織業。石化工業目前看起來雖是個沉重的擔子，時機來到時也可變為有利可圖。
經濟衰退震驚世人
這套做法似乎無懈可擊：政府指出方向、人民戮力以赴。兩次石油危機和世界經濟不景氣都沒有拖慢新加坡的腳步。一九六九至七九年，國內生產毛額平均每年成長九．四%，一九八○年至八四年平均每年成長八．五%。充滿自信的新加坡給它的東亞鄰國和已經衰微的西方國家許多教訓。不錯，李光耀經營新加坡這個城市國家，比紐約市長和倫敦市長管理他們的城市高明多了。
難怪全世界的人，聽到新加坡終於承認發生了自獨立以來第一次的經濟危機時會如此震撼。
（鄭惟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