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以來,戒嚴、黨禁、報禁一向被視為在國家特殊處境下,政府為維護政治、社會安定而誕生的「三胞胎」。去年十月執政黨宣佈解除戒嚴及黨禁後,關心報禁的人士紛紛揣測:開放報禁的日子大概也近了。
儘管官方矢口否認,也有業者及學者堅信,報禁近期內「絕不可能」開放。但據消息靈通人士指出,政府有關當局正在研議報禁開放的可行性,許多報社也都召開高層主管會議,積極研擬對策。
宣佈成立才四個月的「民進黨」主席江鵬堅,去年底接到一家海外中文報社記者查證此事的越洋電話,「對方甚至連開禁的時間是明年幾月都指出來了,」江鵬堅說。
報禁實施三十五年
這樣的情勢,似乎意味著報禁解除已「呼之欲出」,但在有關單位守口如瓶的情況下,大家也只能靜觀其變。
然而觀察者指出,至少有十三位立法委員不會安於現狀,他們是資深立委費希平,加上剛當選的十二位「民進黨」增額立委。新國會召開時,「何時取消報禁」很可能成為他們質詢的焦點。
其實報禁在立法院已是被質詢二、三十年的老話題了,質詢最力的是幾位黨外立委。
其中之一的費希平指出,政府的答覆早期所持的理由是節約紙張,後來則是國內報紙市場已經飽和,為了避免惡性競爭,因此暫不接受新報登記。另一位黨外立委則以為,政府實施報禁,主要目的是便於控制媒體和言論。
也有人指出,政府在民國四十年宣佈報禁,有不得已的苦衷。
當時正值遷台初期,政治局勢動盪不安,而台灣已是政府反共最後據點,當局有鑒於大陸淪陷和共黨善於運用言論以壯大聲勢有密切關係,加上當時百廢待興、物資缺乏,連白報紙都得配給,「就那時情況而言,政府停止新報登記,的確有其必要。」政大新聞系主任賴光臨持平地說。
解禁聲浪日高
然而隨著社會的富裕、進步,加上三十五年來的報禁,妨礙新聞事業成長,使報紙言論不夠完整、多元也是一個事實,因此呼籲解禁的聲浪日高。專欄作家何懷碩甚至認為,報禁造成國民視野狹窄,思考和創造力無法提升。「就像一個人手腳發達,腦袋卻很小。」他說。
儘管如此,仍有些人對開放報禁不以為然。
主要的反對壓力來自執政當局某些位高權重的保守人士。一位接近層峰人士指出,他們擔心各種政治主張出現,可能會破壞民眾對政府的向心力。
報業的既得利益者也惟恐新的對手加入,使得競爭壓力更大。專欄作家謝鵬雄則以為,在國民道德及知識水準不夠的情況下開放報禁,恐會導致報紙素質的低落及市場的混亂、資金的浪費。
擋不住的潮流
雖然反對聲浪猶存,但許多業者和學者一致指出,開放報禁已是一股阻擋不住的潮流。在這股潮流下大家更關心的是:一旦解禁,會出現什麼樣的新報?市場可能產生什麼變化?對社會有那些影響?
目前一般所謂報禁,是指政府依據國家總動員法發佈行政命令,暫不發給新報登記證。事實上,報禁不僅在於「限證」,而且還「限張」-不准多於三大張,「限印」-不能在發行地點以外印刷。所以是「一報三限」。
究竟報禁開放後,會先開放那一限,還是「三限」一起開放,也是眾所注目的。
據青年日報主筆鄭菊芬分析,政府首先開放限張的可能性最大,因為牽涉較少,開放後的變化也較能掌握。
輔大大眾傳播系教授顏伯勤指出,報紙現有的三大張也是由一大張半、兩大張、兩大張半逐漸增加而來,照此趨勢來看,首先開放限張相當合理。
儘管如此,一位報業人士指出,也許政府為了表示不受輿論導引,會表現出人意外地開明、主動,同時開放三限非並絕不可能。
如果報紙的三限真能掙脫禁令,將以「限證」的解除對市場造成的影響及衝擊最大。
限證便報業畸型發展
三十五年來,政府依據行政命令不發給新報登記證,辦報的唯一途徑是花錢買原有報紙的登記證。據說八年前一張登記證的市價就已高達台幣五千萬。
北伐前後在大陸辦世界日報和立報的老報人成舍我,來台後一直想辦報,但他覺得,要花錢買執照「很不合理」,因此一直在等報禁開放,如今他已九十歲了。
主張開放報禁的人批評,其他的競爭者不能加入,等於保護了原有的業者,有違公平競爭的原則,使得許多報紙不求進步,也形成數個集團壟斷市場的現象。
政大新聞研究所教授鄭瑞城指出,目前國內的報社雖有三十一家,但其中由黨、省、軍經營及與其有關的報紙約佔半數。而純民營報紙中,發行量約佔市場七○%的中國時報和聯合報二大報系所有人皆為執政黨中常委,基本言論立場也受到相當大的局限,不能滿足市場的需求。
雖然有人擔心,一旦取消「限證」,台灣的發行和廣告市場不足以容納更多競爭者,但從報紙總發行量來看,民國七十四年約是三百七十五萬份,平均每五人有一份報;廣告方面,每人所負擔的廣告費約為美金二十元。這和美、日每三人有一份報,每人負擔的廣告費分別超過二百及一百美元有段差距,顯示台灣報業仍具發展潛力。
也有人懷疑,發行量遙遙領先的中國時報和聯合報就像報業的兩個巨人,限張和限印取消則有如取下他們的手銬腳鐐,其他報紙能夠和他們競爭嗎?
大報面臨挑戰
「如果說市場上已有強勁的對手就豎白旗,那麼許多白手起家的人是怎麼成功的?」一位資深報人不以為然地說。
他指出,近年來,國內有一家晚報由於言論比一般報紙公正客觀,不僅受到讀者歡迎,也在國際上受到重視,便證明「事在人為」。
政大新聞所教授潘家慶預測,報禁開放後的三、五年內,中國時報和聯合報的優勢可能仍然存在,但想長期保持,並不容易。
「台灣過去銷數最大的報紙,今天已不再是第一,就是最好的例子。」自由日報社長歐陽醇指出。光復初期,台灣第一大報是新生報,民國五十年代被中央日報取代,六上年左右聯合報後來居上,六十五年至今由聯合報及中國時報並登王座。
然而,熟悉報業營運情況的人也警告有意加入者:「創報容易,辦報難。」以資金而言,除了要拿出一筆創辦費外,還得有足夠的周轉金。中國時報總管理處總經理儲京之便說:「如果現在有人想辦份發行全國的綜合性報紙,我勸他至少要準備二十億。」
辦報人士將前仆後繼
儘管辦報不易,但一般預測,報禁一旦開放,辦報的情況會和辦雜誌一樣,前仆後繼。自由日報社長歐陽醇指出,屆時台北市將成為亞洲日報最多的大都會之一。而可能投入「戰場」的,包括一般政黨、別有居心的共黨及台獨份子、懷有野心的政治及企業家,以及有抱負的新聞專業人士。
有抱負的新聞專業人士自然是辦新報最理想的人選,但有專業精神及能力、又有財力的人可遇不可求,因此傳播學者潘家慶以為,「財團與專業人員的搭檔,將是較有可能的組合。」
屆時,新聞專業人才成為市場的搶手貨,大眾傳播科系畢業生的就業情況將大為看好。
有人懷疑,目前台灣資金無虞,倒是各行業都有人才難求之嘆,傳播界也不例外,報禁一旦開放,人才從何而來?歐陽醇則認為,「人才可以培養」。他指出,國內九個院校的新聞傳播及相關科系,每年有上千人畢業,只要予以訓練,不愁沒有人才。
更可以預見的是,報業市場的人才流動會因此更為頻繁,各報除了訓練新人之外,也會到處吸收資深報業人員。自立晚報總編輯顏文閂指出,「挖角倒未必全然誘之以利,更重要的是共識的結合。」
政黨報可能異軍突起
換句話說,出得起高薪的報社不見得就留得住人才,如果工作人員覺得在原來的環境不能突破,也可能轉投他報以求發揮所長。歐陽醇指出,大報和小報之間「巨人」與「矮子」的競賽可能因此展開。
新的報業時代必然激發讀者渴求新奇的心情。針對這種心理,傳播學者預料,言論特殊的政黨報紙將以異軍突起的姿態出現。
政大新聞所教授徐佳士認為,這有點類似美國獨立初期的報業情況。當時美國歷經一段黨爭,各種政黨報紙林立。這段時期過後,被公認維護新聞自由不遺餘力的美國總統傑弗遜,卻說了一段這樣的話:「從不看報比看報的人更瞭解事實(The man who never looks into a newspaper is better informed than he who reads),因為報紙內容充滿謬誤,沒有一件事能夠相信。」
這個實例顯示,政黨報紙為了推銷政治主張,可能會不擇手段。悲觀人士以為,這將造成視聽混淆、黑白不分,使社會分離意識升高。樂觀者則相信,言論兩極化的報紙固然會有讀者,但畢竟佔少數。
投身報業已四十年的歐陽醇指出,抗戰時期大陸上也出現過類似情況。當時軍方有掃蕩報,共黨有新華日報,但銷路都比不上立場公正、客觀的民營報-大公報。
政大中文系教授尉天總也認為,目前多數民眾嚮往安定的生活,因此偏激的言論或許一時能收譁眾取寵之效,「但很難長久吸引讀者,」據他瞭解,那些以揭發政府官員隱私而崛起的政論雜誌近一、兩年銷路大跌,就是最好的例子。
因此,歷史學者張忠棟預測,言論獨立、報導事實的報紙前途看好,可能很快就具有影響力。
傳播學者並預言,報禁開放後另一明顯趨勢是,有黃色及犯罪新聞的報紙將更氾濫。而且這種走通俗路線的報紙將會像時下的一些「周刊」、「報導」一樣,有很好的銷路。
黃色及犯罪新聞氾濫
教授廣告學的顏伯勤指出,在美國,有些黃色報紙發行量很大,但廣告收入卻很少,主要是因報紙廣告價碼的高低,除了取決於發行量外,還要看報紙的品質、閱讀的對象及閱讀時問的長短。
因此,他預測,一種以「質」取勝的報紙也會出現,雖然發行量有限,但由於內容純淨可信及讀者的知識水準、購買力較高,廣告前途看好。
至於一般報紙的內容及走向,也會有新的發展。
歐陽醇指出,為了節約物力及人力,編、寫、譯皆走精簡路線的小型報紙會應運而生。「同時類似民生報、經濟日報、國語日報等,針對某些特定對象發行的專業報紙也將大行其道。」
這正走台灣廣告公司總經理胡榮潤所指的「報紙要定位」,知道讀者階層何在。政大教授鄭瑞城也說 「報紙的市場區隔將更為明確,各報必須樹立特色,才能在市場上掙得一席之地。」
新聞學者陳世敏也提醒有意辦報者,報業市場還有許多真空地帶末被填滿,小報千萬別在大報的壓力下,迷失了方向。
限張開放後,報紙篇幅增多,提供的資訊會比較完整,解釋性的新聞也會加多,「因而迫使雜誌內容必須更精緻、深入,」政大新聞所副教授羅文輝說。
聯合報社長劉昌平甚至說,「要是限張早點開放,民生報、經濟日報都可以不辦,只要一份聯合報就夠了!」
至於報紙的張數,徐佳士預測,短期內,業者為了控制成本,一時不可能增加太多。若從長遠看,羅文輝則認為,隨市場需求升高,可能會和美國報紙一樣,增加到四十頁以上。
長久以來的限張,造成各報為充份利用篇幅而縮小字體,有損讀者視力,徐佳士以為,增張以後,「小字報」的情形應會有所改善。
讀者有更多選擇機會
在廣度方面,為了爭取讀者,「國民切身事宜都將成為報紙內容重點,」歐陽醇說。學者及業者一致認為,這些內容包括國際新聞及新知、消費者權益、食品衛生、環境保護、社會治安、教育及休閒娛樂等。
這皆意味著報業將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讀者,使讀者意見更受重視:知的權利更得到滿足,而且面對各種報紙,有更多選擇機會。
關心報禁問題的人士也指出,報禁開放後,具有政治制衡性的言論大量出現,使執政黨必須加速革新,黨及省營報紙將遭受更大的競爭壓力,「反對黨由於有了發抒意見的管道,訴諸街頭暴力的可能因而降低,」羅文輝說。
限印的取消,則將使現有的報紙印刷型態有所改變。
日前由於限印,北部的報紙不能在南部印刷,反之亦然,大家只好把印好的報紙每天用大卡車在高速公路上南北互送,被視為是一種「反科技」的作法。
印刷發行作業會改變
聯合報社長劉昌平指出,目前的電傳科技相當進步,聯合報社在歐美發行的世界日報都在台北編輯:然後以傳真方式在當地印刷。一旦限印開放,這項技術便可在國內採行,各地出報時間將提早,也可省去送報車南北奔波在人力、物力上所造成的浪費。
不僅如此,報禁一旦開放,勢必影響現有各報人力、物力的調配。以發行作業而言,目前國內報紙訂戶多、零售少,而訂戶的報紙都是送到家的。因此報張增加後,不但採訪、編排、印刷成本增加,而且每一報撞能送的份數可能減少,發行成木也會提高;但相對的,報價也要調整,「這之間的變化須花許多心力去應付,」中國時報的儲京之說。
分析家預測,各報的促銷手法也會因競爭激烈而各出奇招。一家專業報紙的社長指出,由於目前國內沒有類似美國ABC (Audit Bureau of
Circulation)的報紙與雜誌發行量稽核組織,有的報社以給獎金方式要求各分銷處「吃」下一定數量的報紙,以增加發行份數,爭取廣告,實際到達遠者手中的份數則不得而知。他認為,如果稽核組織再不成立,報禁開放後,將使類似手法更為「惡劣」。
朝野皆應未雨綢繆
也有傳播學者預測,報禁開放後,免費贈閱一段時間、對學生打折優待、贈送訂戶禮品等現行雜誌常用的促銷方式,也會被報業大量採行。
若報禁開放是不可阻擋的時潮,那麼朝野早晚終須面對這個問題。觀察家以為,不僅政府應未雨綢繆,擬訂各種因應措施,業者及民眾也宜及早做好準備,裨能順利渡過這段民主政治必經的「陣痛」。
黨外雜誌的起起落落
台灣黨外雜誌的發展,應追溯到一九七五年八月康寧祥與黃信介所創辦的「台灣政論」 (月刊),雖然只辦了五期就被停刊。
這十多年來,各種黨外雜誌紛雜並陳,有出版,有查禁,被紐約時報形容為與主管單位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其功過固然尚無法論斷,但報禁沒有解除之前,在當前台灣的政治環境體系中,它們的存在有某種特殊的意義。
黨外運動的新路
「台灣政論」創刊以前,帶有批判性色彩的雜誌先後有「自由中國」、「文星」與「大學雜誌」。除了文星,其他兩本雜誌的政治批判性較強烈,但「雷震案」使「自由中國」被迫停刑;「大學雜誌」也因內部分裂而成為一本暮氣沉沉的刊物。
這幾年黨外雜誌的出現,反映了黨外對文宣的重視,也提升了黨外運動的意境。風雲論壇雜誌社發行人彭懷恩指出。
而黨外勢力在一九七七年的「五項地方公職人員選舉」中也獲得相當迅速的發展,一舉當選四個縣市的首長,獲得二十一個省議會的席次。
隨著黨外人士參與選舉活動,一九七九年六月立法委員康寧祥創辦「八十年代」雜誌;同年八月,黃信介創辦「美麗島」雜誌。
由極盛到衰敗
這兩本雜誌代表當時黨外運動的兩條路線,「八十年代」主張溫和;「美麗島」則主張激進。後者由於一九七九年十二月的「高雄事件」而停刑。
「高雄事件」後引發了一批擔任公職的黨外民意代表辦雜誌,如周清玉的「關懷」;許榮淑的「生耕」、「深耕」;蘇秋鎮的「代議士」;黃天福的「鐘鼓樓」、「蓬萊島」......等,他們用雜誌宣傳自己的問政成績,以突破現有的新聞環境,同時也為黨外黨工提供一條「出路」。
「九八三年三月,前台北市市議員林正杰創辦「前進」雜誌,這是第一本以週刊型態出現的黨外雜誌。最暢銷時每週大約可銷售一萬五千本,成為黨外雜誌的翹楚。許多黨外人士也認為這是一個有利的市場,於足紛紛加入,進入黨外雜誌所謂的「戰國時期」。
由於競爭激烈、市場有限,報導小道消息、挖掘政治內幕、攻擊人身的「煽色腥」報導開始盛行,也使黨外雜誌走進死胡同。
東吳大學社會系教授林嘉誠表示,黨外雜誌應扮演政黨報導的角色,作為一種與群眾接觸的刊物,有批評,但也要有建設。許多報導沒有經過查證就刊登,「影響到作為一個批判者應有的角色與功能。」
有助民主政治發展
雖然如此,「黨外雜誌對推動我國民主政治的發展是有幫助的。」自立晚報主筆陳國祥、彭懷恩;「八十年代」總編輯江春男;日本「讀賣新聞」駐香港特派員戶張東夫都持這種看法。他們也都為那些以報導內幕或人身攻擊為主的黨外雜誌擔憂。
在報禁未解除之前,「民進黨」應擁有嚴謹的「機關性刊物」,陳國祥表示。但任何一本黨外雜誌必然不能完全組合所有的黨外人士,「所以將來必然還會有一些『週邊性』的刊物存在。」
選舉熱潮已落幕,再加上過去一年來,黨外雜誌被禁的禁、停的停、自動停刊的停刊,目前市面上的黨外雜誌已無法與八○年代初期相比。
事實上黨外雜誌自身有其階段性的目標,讀者的興趣也隨著政治環境在改變之中。正如彭懷恩所說:「因此黨外雜誌的起伏也就不足為慮,但要扮演『政黨刊物』的角色,也許就不是那麼容易。」
(林志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