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您和日本政治、商界領袖討論過，他們是否真的願意開放市場，以刺激新加坡經濟成長？
答：日本政府和企業界要意見一致，需要相當長的時間。但是他們知道開放市場勢在必行，這只是時間的問題。
日本如果越快開放市場，國內工業會越混亂，大選時的痛苦也更大。尤其農產品市場開放後，情況將更嚴重。
長期來看，日本必須增加國內開銷，因為出口如果毫無限制地成長，勢必會跟貿易夥伴發生摩擦。短期來說，刺激日本國內消費有助於減少美國的貿易赤字。
日本須調整經濟結構
宮澤喜一在擔任日本財政部長之前，就大力主張增加社會基本建築費。另外，目前還在熱烈討論發行價值一兆日圓債券的計畫。
如果日本能移增加國內開銷，並且多進口美國貨，就會更有信心開放市場。
雖然日本經濟結構十分龐大，不可能急遽改變，但仍必須在中曾根首相任內開始調整。中曾根會授權擬定「前川報告書」（註），如果在他任內不付諸實施而留給他的繼承人，那麼經濟調整的步伐就會更緩慢。
問：在一次演講中，您說在經濟上，日本對東南亞國協的重要性遠比美國大。不幸的是，我們對日本的瞭解卻少之又少，甚至可說是完全不瞭解。您認為這種情形應如何改善？
答：在對外貿易投資方面，目前美國比日本佔優勢。美國人向來在傳授專門知識和技術上比日本人慷慨；美國在新加坡成立大公司、董事、總經理等職位可由新加坡人擔任，這種情形在日本公司卻不存在。
美國工業不再吃香
不過，今後三、五年，或更長的年頭，美國工業不會再這麼吃香。
首先，美元貶值，這意味美國對外投資將更昂貴。日本的情況剛好相反，由於日圓升值，日本在新加坡的投資成本比過去減少四五%。
其次，美元貶值後，美國的工資會較便宜，日本工資則相對提高。
此外，美國因巨額貿易赤字而成為債務國，無法對外大量投資。
日本則因大量貿易盈餘，必須對外投資，來遏止日圓不斷升值；加上國內工資高，不得不尋求海外廉價勞工。因此，未來五到七年，或更多年以後，日本對新加坡愈來愈重要。
我不贊同我們完全不瞭解日本人的說法。我們讀過很多描寫日本人的書，如「日本第一」、「探索日本奇蹟」。不過，兩書作者傅高義和羅拔．克里斯多福都是美國人。從美國人的觀點來描繪日本人，不是正確評價日本的好辦法。
我們必須知道日本人怎麼想，以及他們如何看待開發中的國家和人民，如新加坡。
因此，除了經濟發展局、外交部之外，新加坡的大學和傳播媒體，都應設法認識日本，作正確的報導，讓新加坡人瞭解日本人的想法。
需要透析日本人
問：這是否表示須有更多的新加坡學生到日本留學，對新加坡教育政策又會帶來什麼影響？
答：我知道這種做法會引起爭議，但是不得不如此。因為我們需要能透析日本人的專家，而不只是翻譯。
當然，懂日文的人才不可能像懂英文的那樣多。但是，如果我國主管日本事務的官員，是透過翻譯來瞭解日本，我們一定處於不利的地位。因為日本人對新加坡的瞭解，不是透過翻譯文字，他們會閱讀英文和中文。我猜想日本外交部（外務省）和貿工部（通產省）甚至有人懂馬來文。
問：您認為日本私人企業是否能和政府合作重組經濟並開放市場？
答：我想日本私人企業不會反對開放市場。他們是否支持「前川報告」不得而知，但他們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領悟報告中所說「現代日本人應少工作」的含意。
報告中建議日本人應少工作多玩樂，多買舶來品及出國觀光，就不會因荷包太重而傷神。
少工作多玩樂的影響
日本企業界會考慮此建議是否會使公司利潤降低或失去競爭力；政府也會鑑定如果採取少工作、多玩樂，或者少節省、多消費的做法，對未來二、三十年的社會會有什麼影響。
「前川報告」言簡意賅而略帶諷刺。戰前老一輩的日本人素以多節省少消費、多節省多投資和多工作少玩樂的態度來建設日本，現在卻要他們背道而行，對他們來說，真是不可思議。
日本一旦實施「前川報告」的建議，可能會逐漸改變現有經濟政策而朝向更開放的市場，否則會遭受巨大壓力。而且，他們一定會改善社會基本建設，如住屋、公路、排水系統、公園和游泳池，以謀求高水準的生活。
日本駐新加坡大使曾對我說，日本國會議員和部長告訴他：「我們在做什麼？援助新加坡嗎？不必了，因為他們生活過得比日本人好；他們的馬路、公園、住家、游泳池都比日本的好。」而新加坡的國民平均收入只有日本人的一半。
開放日本市場
這就是他們的節省態度。日本人把省下來的每一塊錢用來生產投資；新加坡人則用來改善環境、提高生活素質。
問：「前川報告」中提到大多數人要求開放市場，您對它的實質意義有何看法？
答：報告中指的是多數外國人的要求，而非多數日本人的要求。
問：日本領導人又有何看法？
答：我不太肯定。如果日本領導人希望開放市場，傳播界也察覺到，那麼日本報紙一定有頭條新聞談論以後該做的事，可是報章電台並沒有什麼反應。
對他們來說，今年達到四%的經濟成長，比增加國內開銷和進口要來得重要。日木報紙一再強調，達到四%的成長率，也不至於影響東南亞國
協的產品進口。此外，他們只報導我演說中支持他們的言論，並沒有強調我所提的，日本應開放市場的論點。
儘管如此，日本還是得開放市場，不然就有麻煩。但是，開放市場是否對日本真的有好處？對日本農民又有什麼影響？我剛去過日本香川縣的高松市。甜瓜能賣得好價錢，當地農民的生活就過得好；在東京，一粒甜瓜可賣到新幣五十元。如果開放市場，大量的美國橙、甜瓜，和其他農產品湧進日本市場，對四國島的農民有何影響？
日本傳播界和議員似乎都注意到這一點，他們從四國島派出的十二位議員，都是執政的自民黨籍議員。顯然日本人並不同意開放市場，主張開放市場的是歐美國家的政府和傳播媒體。
問：如果日本不贊同開放市場，應該向日本施加什麼壓力？
答：眼前不贊同並不等於永遠不贊同，我是從日本人的角度說。他們需要時間考慮，沒有人可以催他們。
問：讓更多的日本農民出國旅遊，可否縮短考慮時間？
答：如果因為農民出國而加速瓦解日本的關稅壁壘，他們的生意做垮了，又怎樣？
問：不是這樣，我是指生活素質。
答：他們一旦解除關稅壁壘後，來自美國加州、澳洲和紐西蘭的農產品充斥市場，日本農民遭此衝擊，那兒還有錢出國旅遊？我認為他們到處旅遊後，反而更會覺得東京人和大阪人應該花錢買他們的產品。
問：日本今年似乎不可能達到四%的經濟成長率，而且中曾根首相的任期將在明年屆滿，這是否會影響目前政策的繼續推行？
答：不能達到四%，至少也成長三%或三．五%，不會低到二%。政策如獲大多數閣員的支持，更換首相與否，無關緊要；如果多數部長或有影響力的部長不同意，而中曾根首相同意，他下野後，政策自然難以實施。
問：日本人顯然對美國和歐洲比較感興趣，您對日本增加在東南亞國協的投資，是否仍感到樂觀？
答：是的。日圓對美元及歐洲各國貨幣的兌換率已升值四○%。因此，他們可以到歐美設廠，或尋找廉價勞工的產地。新加坡的工資比日本低
四○%左右，在此設廠還可就地取得材料、零件和半成品，製成的產品除供日本國內消費外，還可從新加坡直銷歐美各國，如此可巧妙避開保護主義的聲討。因此，我們的條件十分有利。問題是，我們是否能自行調整，以適應他們的需求。
問：有人預測，日圓會再上升到一美元兌換一三○日圓，這對美、日經濟會產生什麼後果？
答：對此問題，有很多不同的見解。但大多數經濟專家認為，不可能以增加日圓或西德的馬克幣值來解決美國貿易赤字問題，因為貨幣匯率有一定的限度。我比較贊同這種觀點。美國也要做調整，即減低預算赤字，使美國工業更趨高度競爭性，並增加出口。
我認為日圓幣值過高對東南亞國協國家不太有利。因為日本會因嚴格的調整，陷入艱難而漫長的經濟衰退期。在此情況下，他們會少買東南亞國協和新加坡的產品。
問：從東南亞國協的利益來看，您對日圓幣值過高有何看法？
答：日本財政部長和中央銀行的銀行家並不贊同日圓幣值過高。他們討論過日圓幣值的上下限，超過限度，他們就會干預，但討論沒有結果。
依我看，日圓或多或少是根據國際購買力來定值。
問：日圓升值的效果不能立竿見影，是否是因為日本進口商和貿易行沒有把利益轉嫁消費者，擴大國內市場？
答：那只是因素之一，但不是主要因素。
日本的國際貿易收支情形並未因日圓升值而調整過來。石油降價時，日本開車的人也沒有因日圓幣值貶低而受益。不過這種情況不能持續太久，不然，日本石油公司利潤暴增，就會產生別的問題。
美國人牢騷多
問：您認為美日兩國會有更好的協議嗎？美國人說，日本關稅壁壘太高；而日本人說，美國人因為不瞭解日本市場，才無法賣東西給日本。
答：是的，雙方都說得不錯。美國人的牢騷比日本人多，因為美國比任何國家、種族還更努力去瞭解日本人，好賣東西給日本。譬如留在日本，同日本人相處，以瞭解日本的消費者。此外，美國人在產品包裝迎上合日本人品味所作的努力，遠勝於歐洲人。
問：我國經濟計畫部長曾說，在某種程度上，日圓幣值居高不下有助於減少日本貿易盈餘，不過，也可能成為經濟重組計畫的不利因素。日本為了擴大進口並減少依賴出口，需要穩定成長的經濟。他們的經濟重組計畫已因日圓幣值過高而放慢下來，所以日圓幣值偏高，不完全是好事。
答：對新加坡和東南亞國協來說，一定不是好事；對和日本競爭出口的歐洲人來說，也許是好事；但對從日本進口貨物的國家來說，卻是件壞事。
問：中曾根提及日本四年來的預算赤字，這是否會對日本經濟不利？
債台高築卻不會破產
答：不止四年，日本許多年來的預算都出現赤字。日本不斷舉債，不過是向自己的人民借，不像美國是向外國人借。
因此，日本的債權人是自己的百姓，欠的是日圓。欠自家人的錢雖然多也無礙，就像在一個關係親密的家庭，向兄弟姊妹借錢，不會導致破產。向外人借而又無力償還的話，就會破產。
問：中曾根首相將在明年十月任期屆滿，而東南亞國協高峰會議卻遲至明年十二月才舉行。日本是否會因此削弱對東南亞國協的政策？您曾建議中曾根，由日本資助東南亞國協的輔助工業計畫。這個建議是否已正式交給中曾根，他會不會認真考慮？
答：我尚未向他提出具體建議，但是我們有過一次一般性的討論。我想日本在下次高峰會議時，會主動提出援助，如同一九七七年吉隆坡高峰會議一樣。不過，到時候中曾根已下野，這很可惜。
但是，日本各部部長和高級官員，對這件事情應有默契，因為這關係日本的利益。所以，我們目前的交往對未來仍有裨益。
這份主動，不是來自中曾根個人，而是日本政府。這無關中曾根本人的利益。如果到時他仍在位，榮譽自然歸他，不然，就歸當時的領導人。
這對日本外交部和貿工部都有利。良好的對外邦交，是日本對外貿易的原動力。
（註：「前川報告書」是由日本銀行前總裁前川春雄擔任召集人，所作有關調整日本經濟結構的建議書。由於全世界不約而同抗議日本國際貿易盈餘過鉅，「前川報告」是日本希望平息抗議聲浪的努力之一。報告書在今年四月中曾根首相親自主持的內閣特別會議中通過，內容主要是擴大國內需求，減少日本龐大的國際貿易盈餘。）
（王慧美整理）
（取材自新加坡聯合早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