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尚無辜啦！（我們最無辜）」房東太太站在人去樓空、空空蕩蕩的廠房內，怨氣不打一處來。這個500坪大的廠房，原本租給業昇織襪公司，今年5月卻無預警倒閉，老闆蕭榮洲舉家落跑，機器設備全部搬走，只留下一地垃圾，害她清理了20多天。
站在一旁的另一位債主、棋嶺針織負責人蕭文進，聽到這話，心裡也被重重刺了一下，他生氣地說：「我的工廠就在隔壁，去年借他420萬調頭寸，一直沒還。他連夜落跑，我一點都沒發現，」撇了撇嘴，他進一步說：「他走之前還叫我匯60萬元給他，真是捶心肝！」這樣的惡性倒閉，看在當地同業眼裡，不只是譴責，還有兔死狐悲的感嘆。
面臨「織襪第五害」業者怨嘆沒生路
業昇織襪位於彰化縣社頭鄉，這個八卦山下的小鎮是台灣織襪聚落。全鄉4萬3000餘人一半從事織襪業，許多民宅二樓擺的不是電視機，而是織襪機。台灣每生產十雙襪子，就有八雙來自社頭。只是近幾年來倒閉紛傳，固然有負責人經營不善，但整體大環境不佳，更是主因。
近2年，在「織襪四害」衝擊下，社頭的黑暗多過光明，存活下來的業者愈來愈少。「織襪四害」是台灣區織襪工業同業公會理事長魏平祺所創的新名詞，指的是高漲的原物料、不斷升值的新台幣、韓歐盟自由貿易協定（以下簡稱FTA）和韓美FTA。
現在「第五害」也要來了，那就是2014年底可能洽簽的中韓FTA。
產業漸進式衝擊 像溫水煮青蛙
「FTA的衝擊是漸進的，就像溫水煮青蛙，」魏平祺說，韓歐盟FTA在2011年生效，韓美FTA於2012年生效，台灣輸往歐美的襪子占七成，分別要課關稅12％到15％不等，硬是被南韓零關稅的產品取代了。過去2～3年來，FTA的衝擊從來沒離開過社頭。
今年年初，三、四家襪廠陸續跳票，「大家都在猜誰快掛了！」當地崧成企業社老闆陳輝崧，透過貿易商接單，為FILA、愛迪達代工運動襪。然而今年到7月止，20台機器只運轉了3個月，產量銳減，只得「邊做邊休息」。
「沒單啦！」陳輝崧啐了一口說，FILA、愛迪達單子全不見了，就連貿易商也轉行改賣麵包。思前想後，找不出原因的他最後斷定：「我的訂單都被韓國人搶走了。」
同時是「華貴牌絲襪」福助針織總經理的魏平祺指出，現在是微利時代，成本差1％就差很多，再怎麼節省成本，再怎麼增加附加價值，也補不了這12％、15％的關稅差。回想韓美FTA一通過，「我真的很想馬上包一架飛機，到美國白宮跟歐巴馬簽FTA，」氣憤不過的魏平祺隨即苦笑道：「但是人家要跟我簽嗎？」
出口穩定「衰退」年輕頭家頻想新梗
過去幾年當歐美市場愈賣愈少時，台灣襪業不得不把眼光轉向大陸。但眼見中韓FTA可能將在明年生效，好不容易培養的新市場，也要拱手讓人，織襪業再度陷入愁雲慘霧中。
「我們產品的出口很穩定啊！很穩定地『衰退』，」鼎悅織造第二代吳建岳講冷笑話自嘲，內心充滿無奈。「韓式FTA」一波接一波排山倒海，他的公司營業額每年穩定衰退1000萬元。
1968年出生的吳建岳，從小在襪堆裡長大，退伍後繼承家業。加上衛星工廠，總共有200人靠這位年輕頭家吃飯。
同業稱為「織襪狂人」的吳建岳，特愛天馬行空想點子，擅長創新，研發出睡眠美腿襪、機能壓力襪、蕾絲邊絲襪等。他也很敢投資，義大利所製世界最先進的織襪機，8分鐘可生產一雙隱形襪，一台要價3萬歐元。吳建岳眼也不眨砸下台幣240萬元，購入兩台。
年輕頭家力求上進，但國際情勢偏偏沒站在他這邊。過去產品九成銷美國，一成銷中國，面對「韓式FTA」，「讓我有窒息的感覺，」他說。因為韓美FTA不是分5年逐步降稅，而是一口氣減讓到零，報價跟韓國競爭者差距15～20％，營收立刻每年掉1000萬元。
中韓FTA接踵而至，無疑將雪上加霜。吳建岳透過台北貿易商，出口到大陸的流行時尚襪，占全年營業額10％，而台灣銷往大陸的關稅相當高，15～17％不等。若說韓美FTA的影響猶如氣切，中韓FTA的衝擊就是拔管了，「穩死ㄟ！」他形容。
中韓FTA還沒簽，社頭織襪業的頭頂已經是烏雲蓋頂。台灣區織襪工業同業公會前任理事長、捷盈實業總經理蕭銘棋，感受很直接。7月底中颱麥德姆侵台前一天，他專程從彰化北上桃園，到機場旁飯店見一位從未謀面的大陸客戶。原來，這是哈爾濱百貨商人來台觀光，順便尋找新奇的MIT產品，在飯店看到蕭銘棋在電話簿上刊登的氣墊襪廣告，很感興趣，打電話請他帶著樣品洽談。
氣墊襪的底部具備氣墊結構，設計獨步全球，擁有台、德、美、中國大陸等多國專利，可以吸收緩衝行走時足部所承受的身體壓力，同時按摩腳底，是蕭銘棋的得意之作。
談了3、4個小時，哈爾濱商人對氣墊襪愛不釋手，反覆強調長達4個月氣溫低於零下的東北，氣墊襪具隔寒的效果，能預防鞋底寒氣入侵足心。打算一回到大陸就著手採購氣墊襪的哈爾濱商人，看到蕭銘棋一起帶過來「面試」的棉襪，進一步詢問售價。一聽報價，哈爾濱商人坦白相告：「你的棉襪加上關稅，跟韓國貨沒得比。」
蕭銘棋當下心就涼了，中韓FTA還沒簽就很難競爭了，若生效，台灣是不是根本不用玩了？
輸在關稅，真的讓人很不甘願。襪子做了20年、頭髮從烏黑做到灰白，蕭銘棋幽幽說了一句：「這絕對不是業者不努力。」
品質好就能突圍 但怕找嘸代工廠
綽號「亮哥」的台灣頂尖國際通路總經理許似亮，最近以一台3萬元超低價，收購鄰廠原價78萬元的織襪機，時機歹歹，鄰廠老闆吹熄燈號，改行做水泥工。從去年到今年中，共有300多台織襪機被維修機器設備商收購，轉賣到東南亞，許似亮感嘆：「中古機器的價格，只比收廢鐵好一點。」
在委靡不振的社頭襪業，亮哥的公司是少數不怕與南韓業者交鋒，活得風生水起的中小企業。亮哥有廠有設備，同時固定和十幾家代工廠配合，生產的健康襪堪稱「精雕細琢」，原料採用天然的竹炭紗，抗菌襪採用的是抗菌紗，符合美國FDA規定。同時以精梳棉工法製成，保證不起毛球。2013年營業額約1000萬元，其中三成銷到大陸，今年預計成長到五成。在大陸最大購物網站天貓商城，最便宜的船型襪要價110元人民幣，約合新台幣536元，算是高價品。
「中韓FTA我不擔心，因為我的品質比韓國貨好，再低價也拚不過我，」亮哥聳聳肩說。不過，轉頭一思考，中韓FTA若造成台灣襪業相繼關廠，還是讓他苦惱到額頭浮現三條線：「產業如果消失，我會很麻煩，會找不到代工廠，全部自己做不容易。」
從織襪業經歷過的慘烈，中韓FTA會不會進一步變成全體出口產業的「奪命索」和「催魂針」？這個問題似乎太少台灣人在意，彷彿所有人都麻木了，儘管情況是如此危急險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