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過去我國外交政策常讓人感覺保守令僵硬，近年來的務實外交則有了一些轉變，也陸續與幾個國家建交或復交，但是也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譬如中沙斷交。我國外交未來的發展和希望在那裡？
答：首先大家必須瞭解，我們的處境和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的處境都不一樣，也就是說同時有兩個政治實體都主張是中國。
關於過去外交政策很僵硬，事實上，那個時候因為我國在聯合國有安理會常務理事國的身分和地位，當然主張中華民國是唯一合法的政府。從民國六十年起，我們沒有了那個位子，雙邊外交就受到壓迫，許多國家先後跟我國斷交，和中共建交，它們是跟聯合國走的。
所以今年沙烏地阿拉伯和中共建交，印尼和新加坡也要和中共建交，所發表的理由中，有一點便提到，因為中共是聯合國安理會的常務理事國。
務實外交早就開始
民國六十年十月二十五日聯合國通過的阿爾巴尼亞排我納匪案，排得很徹底，從聯合國到所有聯合國的專門機構，幾乎完全被排除。所以我們必須維持很多雙邊關係，否則就不能在國際社會生存。
事實上，彈性和務實的作法，從退出聯合國以後就開始了。可是這個時候就有人批評，說你講彈性、務實都是假的，你還是堅持要用中華民國的名字，如果把名字拿掉，不就很好了嗎？
問題是，用中華民國的名字還有人跟我們維持外交關係，改一個名字，所有外交關係都要重新來過，人家那時會不會和你做朋友，是個問號；你能不能得到新朋友，那更是不曉得。
民國六十年，墨西哥總統艾傑維里在聯合國演講，當時中墨還有邦交，他第一句話就是說：「這個世界組織，怎麼可以把世界四分之一的人口排除在外？」這個問題才是我們外交遭遇最大的問題，而不是名字問題。
我看媒體最近又拿「務實」這兩個字做文章，說「務實」不如用「實質」來得好。我很不喜歡玩弄名詞遊戲，也就是說，今天我們是什麼，就該做什麼。
譬如今年一月一日，我們向「關稅暨貿易總協定」(GATT)申請入會，所用的名字是台、澎、金、馬關稅區，這再腳踏實地不過了，誰能否認中華民國政府不是在台澎金馬地區負責一切關稅貿易的細節？當然，中共是否認的。
我們在外交上的做法，不要受環境左右。一般民眾有權利為外交感到興奮或挫折，但外交人員沒有這種權利。談到這裡，我想到駐賴比瑞亞的同仁就很激動。
六月底最後一次和他們聯絡時，館裡只有六小包白米、一些水，時間過了那麼久，他們吃的東西夠不夠？許多人說風涼話，說你幹什麼和這個國家建交。天曉得，我們和它建交時，它一點也沒有內戰。
大國小國一樣重要
六月底我和駐賴比瑞亞鄧權昌大使最後一次通電話，我說：「權昌兄，這樣情形下去，我很擔心你們的安全。」「您放心，我在這裡做大使，堅守陣地就是我的責任，你不要管我，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像這樣的同事，如果得不到國人的尊敬，我心裡會有很激烈的反應。
問：意思是說未來我們外交的發展還是要雙管齊下，一方面發展新的外交關係，一方面維繫現有的邦交？
答：對，一點也沒有衝突和牴觸的地方。過去兩年，我國發展了很多新的外交關係，個人覺得非常好，但是觸怒中共，中共就講我們是用收買的。國內有些人跟著魔鬼的棒子起來跳舞，一時之間，外交部簡直就變成「凱子」。大家難道不能分辨是非嗎？
中華民國需不需要外交？如果不需要，外交部可以撤銷。但台灣的國民生產毛額差不多有一半要靠外銷，沒有對外關係，行嗎？
問：一般人比較想不通的是，對離我們這麼遠、國力又弱的小國，為什麼還要和它建交？外交部的立場究竟如何？
答：站在外交部的立場，對任何一個國家都是同樣的尊重，因為國際組織裡，大國小國都是一票。所以小國、大國的邦交我都重視。我也很希望跟大國建交，但是大國肯不肯跟我們建交呢？
小國願意和我們建交，是因為看到台灣過去四十年中間，給他們未來的發展提供了一個榜樣。最令我感動的是格瑞那達，他們說得很清楚，因為「天安門事件」，決定和中共斷交，和我們建交。像這樣的國家，難道還能批評它什麼嗎？
回饋國際社會
可能過去相當長一段時間，我國在外交上有許多挫折，讓同胞們覺得無所謂，好像自己很了不起，有無邦交都可以。可是，假如我們邦交更多，會發展得更好。
不要忘記，台灣的經濟發展、建設，絕大部分是靠對外貿易。國內的市場很有限，如果置身國際社會之外，國際市場都關了，你再能怎麼發展？所以民眾要瞭解，我國經濟貿易的發展、繁榮是靠國際社會，今天我們有的，人家沒有，台灣多少要貢獻心力回饋國際社會。
因此我國成立了「國際經濟合作發展基金」，是立法院要求行政院提出來的。整個「國際經濟合作發展基金」，立法院兩年來共撥了一億三、四千萬美元，還沒有用完。很多人把成立基金形容成散財童子，不是的，這個基金是對外國貸款，貸款是連本帶息拿回來，將來會賺錢的，並不是只送出去。
日本人口是台灣的八倍，每一年對外國貸款是九十八億美元；美國比日本少一點。如果說這都是大國家，台灣不能比，那麼荷蘭，大小和台灣一樣，人口比較少一點，土地也小一點，但每年對外援助十億美元。跟人家比，我們真是……。
貧窮，讓世界發生多少問題，將基金借給小國，幫他們站起來，這是做好事。第一，可以避免國際間因為貧窮而發生很多人死亡；第二，避免共產主義擴散。
問：目前與我國有邦交的重要國家中，韓國的情勢是不是比較危急？ 答：這話不好說，但我也不願意說我很樂觀。
中韓關係當務之急
問：我們目前和韓國關係如何？
答：韓國自一九七二年開始，積極想和各種不同意識型態的國家都建立邦交，但遭遇的困難就是蘇聯和中共。
韓國是有意和蘇聯、中共建交，但是客觀情形並未許可。韓國有一個高級代表團去莫斯科訪問，但是談的都是經濟貿易，蘇聯不肯談外交，可見問題所在。
中華民國和韓國之間問題很大。第一，國內民意代表、輿論、民眾，對韓國的態度並不當它是一個朋友，反倒像是一個競爭的對手。韓國人不是瞎子。他每天看台灣的報紙，講的都是這種話，人家會怎麼想。
第二，要彼此合作。譬如政府有大工程開標，如果都用歐美標，這就把韓國排除了。事實上，韓國貨是不是差呢？大家到韓國，一看到漢江整治的情形，回來就罵自己的政府，可見韓國的東西並不是那麼不靈光。
老實說，我錢某人就算是孫悟空，拔一根汗毛可以變好幾個，但在這種情況下，跟韓國的關係還是好不了。中韓關係要改善，除了我們自己要努力，也要珍重邦交，重視人家的友誼。
問：最近外交部整頓外館及人事調動，據瞭解，李總統及郝院長都相當支持，由你全權處理，這是否也表示今後外交決策過程，部長將扮演主導者的角色，而不僅僅是一個執行者？
是，負責外交工作，像外務大臣、外交部長，他必然要向行政首長或國家元首提供專業性的建議和人事的名單。當然也有例外的情形，尤其在選舉以後，為了酬庸一些幫自己競選的人，國家元首或行政首長會交辦下來。譬如說：我有一個張三，他喜歡西班牙，你得給他安插駐西班牙大使……。
外交政策三方決定
但是和我們有邦交的每一個國家，我講過，都很寶貝。那一個都可能丟掉，因為有人在那裡挖我們牆腳。八月一日的「爭鳴雜誌」中鄧小平說得很清楚，他說：我要一個一個把你挖掉。所以，過去酬庸式選派駐外大使的作法，今後是不能再有了。
任何職務的部署大概有一定的水準，譬如說這個人人品端正、經歷好、作事規矩。但是外交人事的部署不一樣，可能得適應駐在國的特殊環境選脈適當人選。
從前我們派了一個人到某國擔任使館參事，此君有高學位，又是外國名校畢業，但是去不到三天，人家就抱怨說：你們這位參事，不行不行。結果只好換了另外一位接替。這位仁兄整天威士忌不離身，和外國人接洽事情，常常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稱兄道弟的，可是，反而博得駐在國人士「各國使館中最佳參事」的美稱。
最近外交部調動人事，我都是請三位次長到我辦公室，首先請問三位次長，他轄區內那一個館最容易被中共挖牆腳，而且主要是因為派在那個地方的人不對。如果三位次長一致決定這個地方要調，我們便提名最適當的人選，一個一個研究。等四個人一致同意，那麼我就建議派這個人去。
大家總覺得這是錢某一個人決定，怎麼可能，我沒那麼聰明，也沒主管轄區使館的次長熟。次長們常到轄區使館視察，他瞭解那個人有做事、那個人沒有。
替國家謀利益
問：請談談個人從事外交工作的理念，多年外交官生涯有什麼感受？
答：我最主要的理念，第一，就是外交工作本身沒有任何目標，外交工作的目標，是替國家謀求最高的利益。
第二，外交工作沒有什麼學問，外交工作靠常識，什麼事情都可能在外交上發生。例如石油問題發生，我不能不懂石油問題。所以一個外交人員，一是需要有才，以國家利益做為指導；二是要不斷吸取新的知識，如果覺得很自滿，那就是失敗的開始。
第三，做外交工作不是自己一個人，是一家人。以後外交部慢慢要調查外交人員的配偶，因為我們發現，很多同仁發生問題是因為配偶，所以外交工作是整個家庭的。從七月一日開始，我們有配偶津貼，因為配偶為先生做很多事。一個好的配偶是一個大的正數，一個壞的配偶可能發生災難。
最後，外交人員最大的作用，在於替國家交朋友。我們各行各業的人，在世界各地都有朋友，但都是為自己本行本業交的。但是外交人員是替國家，而不是替個人交朋友，這個力量要在最需要的時候用出來。這話聽來很玄，但意義深刻，假如全國民眾在各行各業立場上，替國家交朋友，那我們外交力量一下子不曉得大多少倍。
問：你曾經構想聯合東南亞地區台商組織聯誼會，協助我們的外交工作，這個構想是否已經實現？情況如何？
答：這問題很敏感，因為東南亞國家對華人問題很敏感。現在馬來西亞已經成立了，而且總理馬哈迪非常贊成。新加坡還沒有，很敏感的事情，新加坡不一定肯。印尼，希望能夠成立。現在最成功的範例是馬來西亞，因為得到總理個人的支持，成立大會時，總理也去了。
另外，國內各行各業也很幫忙，但是幫忙的人都不愛出鋒頭；愛出鋒頭的人，大概都幫不上忙。前不久中沙關係發生問題，常在媒體出現的某商人，其實據外館回報，他和中共的關係比和我們的關係更密切。
(張弘毅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