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
談起政大同窗老友李元簇,憲政研討委員會顧問倪搏九回憶:「他大學時就不是可以輕易笑一笑的人,有些同學還挺怕他。」
二十幾年後,李元簇回母校教書,政大學子也同樣凜於他的威儀。
「他上課從不講笑話或題外話,」政大法律系主任法治斌曾是李元簇的學生,他永遠難以忘記,李老師在課堂上只笑過一次,當時李元簇提起他這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是拿過三個第一--小學會考全縣第一,高中會考全省第一,高等司法官考試全國第一。
校長的「軼聞」
李老師改起考卷也展現他「法律人」的一絲不苟,分數打得嚴,「可以打到零點幾分,而且有辦法算出來告訴你到底為什麼欠他零點幾分。」法治斌描述。
研究所的學生,鮮有勇氣找李老師指導碩士論文,因為在他嚴格的要求下,論文得一遍遍改、一遍遍被摔。十六年前受李元簇指導論文的律師周世傳,談起他的論文能大功告成,「真是千錘百鍊。」
民國六十二年到六十六年間,李老師升格為李校長,在政大留下不少「軼聞」 他大小校務凡事躬親,常在校園裡巡視,白天追著蓄長髮的男學生跑;晚上於著手電筒勸在校園裡約會的學生回去用功讀書;也常到宿舍抓打麻將的學生,甚至老師。
一樣的李老師(李校長),兩種互異的評價。有的政大師生認為,李元簇「像教小學生」、「很有心,但方法太保守」、「瑣瑣碎碎的事做不完,說些八股的話。」
而也有一些政大師生,認為這是李元簇熱愛教學與關愛學生的方式。
「每堂課他都上得汗流浹背。」政大法律系四年級學生張世柱回想大二時的情形。李元簇上課不照本宣科,他用自己整理出來的筆記,不同顏色寫得密密麻麻,隨時補充最新的資料。
內斂型的李老師,表達對學生的感情,法治斌形容是「點滴在心頭」。當年法治斌班上有位僑生重病住院,李老師特地帶著師母燉的雞湯去探望,「但他既不是我們導師,也不是系主任。」
兩大法寶查勤惰
而一次李老師自己生病住院,看到幾位學生來探病,「他滿眼淚水,」周世傅說。
周世傳也記得室友林文豹一次期中考成績不佳,不久收到李老師的長信,告訴他念書的方法,「那封信在班上傳閱,「奇文共賞」。」班上同學覺得這個肯花時聞寫信給學生的老師很特別,「何況李老師根本不認識誰是林文豹。」
政大政治系教授芮和蒸,是李校長時代的訓導長,他認為於公的一面,李校長的確相當嚴厲;而於私,「參加營火晚會,和學生大跳土風舞。」
六十六年五月,李校長接掌教育部,成為李部長,一年多任內,「和毛高文一樣,喜歡碰人家不敢碰的東西,」一位教育部同仁說。
李部長提出取締惡性補習、力主中小學教師再進修及廢除大學補考制度等,在當時造成很大的爭議,「他在立法院發表很多見解,聲音大得很。」一位當年部屬追憶。
當年李部長還有測出屬下勤惰的「兩大法寶」。
每天上班簽到時間剛過,李部長準時收齊部裡各司的簽到簿,在遲到的職員名字上做記號。
每個星期總有幾次,李部長中午十一點臨時抽幾名各在不同單位的基層人員與他共進午餐。
教育部基層人員覺得李部長沒有官架子,而不少高層主管則想到李部長便不寒而慄,「誰也不知道那一天自己司裡的部屬會被抽去跟部長吃飯,還跟部長說了什麼話。」
學人從政,並歷經宦海浮沈,而每逢有記者追問他的喜好,李元簇的答覆始終如一:「當然還是教書好。」
鐵面判官
孫運璿主掌內閣時期,在立法院表現最強硬的兩位部長,一位是內政部長林洋港,另一位即是法務部長李元簇。
從李元簇早年任法院推事時的兩個故事,可一窺他的任事風格。
李元簇曾告訴學生,他這一生中判過兩件死刑,在執行槍決前夕,他特地到獄中探望死刑犯,要求他們老實說,案子到底是不是他們幹的?兩位死刑犯坦承不諱,李元簇確定自己沒有誤判,這才鬆了一口氣。
首重法和理
曾有一位大學同窗有案子找李元簇幫忙,李元簇當下一口回絕;老同學另找一名推事相求,並說是李元簇介紹來拜託的。「肇東(李元簇的字)知道後氣壞了,本來想告那位同學,」另一位大學同窗說。
幾位李元簇的舊友分析李元簇一板一眼的個性:「湖南驢子的倔強,專精刑法與留德的學識背景,再加上長年從事要求嚴謹的法律工作。」勾繪出李元簇待人處世的具體形貌。
六年法務部長任內(包括改制前的司法行政部),李元簇雷厲風行的政風,宛如先秦法家再世。曾有政界人士形容李元簇是「律己甚嚴,待人不寬」;維護李元簇的友人則指出:「他求好心切,總覺得每個人都該像他一樣敬業。」
初接司法行政部,李元簇即拿高等法院開刀,暴露轟動一時的庭長、推事貪污案;在立法院審議確立警察拘提權期間,李元簇強忍腹痛宿疾,趕場演講,力辯外界對警察權過度膨脹的指責。
李元簇在任時的法務部,常常下班後,部長辦公室仍燈火通明;當時立法委員李宗仁曾在質詢中提及,根據統計,各部門回函速度以法務部最快。
而情、理、法三者中,李部長首重法和理,又由於當時仍是戒嚴時期,「這種個性比較容易得罪人。」同儕點出。
對李元簇作風不滿的法界人士認為,他個頭不高,卻盛氣凌人,拍桌子、瞪眼、摔公文、叫罵,令人無法消受。
今年三月間,曾有兩位司法人員投書報紙,大談李元簇部長任內其人其事,看法卻南轅北轍:一位認為李元簇固執不納他人建言,必將敗壞事功、有損公益;一位則認為李部長任內的貢獻使司法同仁迄今感念不已。
沒有聲音的辯才
法界曾經盛傳,李部長因審檢分隸的問題,與當時的司法院長黃少谷意見相左;得罪了黨國大老,使李元簇卸下法務部長後,只落得總統府國策顧問,回政大教書,從此如閒雲野鶴,立法院中辯才無礙的強勢部長,搖身變得不問政事、沒有聲音。
然而,今年七月底,李元簇是「少老」壽宴的上賓,有「和平象徵」之名的黃少谷公開澄清,外界傳聞兩人不和:「這是不確實的。」
已成為副總統的李元簇,在壽宴上與少老相鄰而坐,不時談笑風生,當年所謂「法界盛傳」,似已灰飛煙滅。
沒有聲音的副總統
台北信義路上,一棟十八層的磚紅色大廈,屹然聳立,大廈管理員戰戰兢兢,身著中山裝的安全人員來回踐步,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李元簇在此復出政壇,並揮別久居十餘年的化南新村政大校長宿舍。
最近,曾是前副總統謝東閔住的大直官邸,正在整修中,它將是李元簇的下一站。對於李元簇幾番進出官場,一位用了李元簇家多年前電話號碼的小市民,說得令人會心一笑。
同是姓李,家住景美的李顧彬,本來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個「大人物」的電話號碼,「可是李元簇每次一升官,就有不少人打電話來,」李顧彬忍著笑:「以前是找李部長,然後是秘書長,現在是副總統。」他放聲大笑:「我覺得我官愈做愈大了。」
據一位總統府官員觀察,李元簇考慮問題,著眼法律多於政治,在他任秘書長時,雖不主動管事情,但是只要公文送到他那裡,「他就一字一句要求在法律上站得住腳,這方面很敢表示意見,也很堅持。」
與幾任總統府秘書長相比,現任的蔣彥士較能主動出擊,憑藉黨政資歷與人脈關係,對綜合各方意見很在行;李元簇的前任沈昌煥因與經國先生淵源深,常能發揮私人影響力;更早的馬紀壯為軍人出身,具大將之風,最能統御幕僚群。
二十五元的包飯
祕書長的風格自然也要視總統的授權而定;而副總統的形象更與總統好惡有微妙關係。
最近美國蓋洛普市調公司為我國四位政要所做的民意調查顯示,國人對不輕易向公眾曝光的李副總統印象模糊,對他的個人魄力、親和力、做事能力、遠見與施政表現滿意度均在百分之三十上下,低於李登輝、郝柏村、連戰。
與蔣經國時代謝東閔、李登輝兩位副總統相比,謝東閔清靜無為,李元簇沈潛如昔,而李登輝在當年就任副總統之後,頻頻擔重任,召見朝野菁英,已可看出層掌有意栽培的決心。
李元簇對工作的狂熱則一如當年法務部長任內。總統府新聞秘書透露,李元簇與李總統四處拜訪國代,爭取選票期間,經常晚上十一點多回總統府,批公文到凌晨兩點多才回家,早上七點左右就來上班,「真不是人幹的!」
李元簇每天花在總統府裡的時間相當長,中午吃總統府餐廳二十五元的包飯,休息半小時後開始工作,下班後總統走了很久他才走。從祕書長任內至今始終如一。
而改變李元簇的是,黑色大轎車、藍衣安全人員、磚紅色大廈……種種限制,使他失去尋常百姓的自由。
相知相伴的山友
宦門深似海,與李元簇過往頻繁的一位學生感慨,想當年到李家按個電鈴就可以進去,而現在,「樓下管理員會問老半天,上了樓安全人員又問老半天。」
也許唯有在他最熱愛的爬山運動中,李元簇才能享受身心真正的放鬆。與李元簇常保聯繫的老友透露:「他爬山不帶安全人員。」李元簇有他自己的爬山朋友相伴。
政大後山的樟山寺,曾是李元簇的爬山定點之一,看守寺院的老人王梅柳精瘦康健、操著一口流利的國語:「我是本省人,八十三歲了,國語能講這麼好,就是因為二十年來跟他每天講來講去。」
今年農曆正月初二,李元簇特別到樟山寺,和他口中的「老王」一起慶祝相識二十週年。
因志同道合與李元簇相識的一位山友直說十分感激李元簇:「我每年生日他一定幫我過;我三個兒子要聯考,他比我當家長的還常加油打氣;我爸媽去世時,他來弔祭。」
李元簇的公私分明,掌握分寸,使李登輝相信他是個可以在六年後同進退的人。
酷愛爬山的李元簇,在這項清晨的運動中憬悟良多,他曾告訴學生,很多事不用爭:「你爬上去,山在那邊;你走了山還是在那邊,山從來不會被征服,它不會因人爬上去就矮一點。」
這也許是法律人李元簇對政治所下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