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8日早上9點,TVBS《2100全民開講》主持人李濤20年如一日,一早就到辦公室著手蒐集資料。
工作暫告段落,他打開TVBS內部網站查看一下,是前一天晚上的四節收視率──「0.01%、0.08%、0.1%、0.2%」,比去年平均的0.3%還低,也遠遜於平均0.8%的《關鍵時刻》。
昨晚的議題是「搶救春節百億商機」。為撙節開銷,政府臨時要求所有公務單位停辦尾牙,引起百貨、餐飲業者叫苦連天。「這不到一個月的營收對某些商家來說,占比可能高達10%~20%,有必要讓老百姓過年過得這麼悶嗎?」李濤在鏡頭前激動地問。
節目中他還特別援引美國感恩節後,全國的百貨賣場會聯合舉辦黑色星期五購物節,商機上看千億為例,呼籲「有錢、有能力的人,多花一點錢吧!大家一起集思廣益,幫人民想想辦法!」
當晚節目上,他奮力鼓吹,絞盡腦汁提出七、八個方案,換得的是0.2%收視率。而那一天同時段的《關鍵時刻》,討論「英國迷霧116驚天一撞」,而《新聞龍捲風》討論的則是「史密斯任務真實版 俄國夫妻間諜被逮」。
關掉網頁,李濤繼續埋首於當天的新聞資料中。
收視率擺一旁 要替百姓發聲
一個禮拜之後,李濤接到台北市政府發言人張其強打來致謝的電話。「看了濤哥上週的節目,市府決定找廠商一起辦一個台灣的黑色星期五!」張其強說,從1月24日開始,台北市政府將邀集七大百貨、九大商圈、三大量販業者共同推出「台北新春購物月」,最低下殺三折來刺激年前買氣。
果然,低迷的買氣整個活絡起來,連小小的迪化街,都在小年夜前累計人潮衝破50萬人,原本擔心過不了年的攤販商家個個樂得笑呵呵。
「我早就知道談這個題目收視率不會高,但我們不做,誰做?」他說。
這就是李濤。那位最早鼓吹政黨輪替、率先揭發陳水扁國務機要費弊案、具有號召百萬人上街頭影響力的李濤。
儘管影響力仍舉足輕重,但他已在規劃新未來。過完農曆年,李濤便低調地將《2100》這個台灣歷史最悠久的談話節目交棒給董智森,不再現身主持,直到3月11日才發表暫退聲明。妻子李艷秋也放下12年的《新聞夜總會》,宣布休息。
在新聞界縱橫30多年的銀色夫妻,同時宣布暫別螢幕,是自願?被迫?引發外界種種揣想。
一說是兩人主持費太高,但收視率卻節節敗退,因而被逼退;另一說則是TVBS大股東王雪紅希望調整節目方向;還有一說是李艷秋因壓力大,長期服藥助眠,希望調養身體。
對政論節目綜藝化無能為力
自己成為新聞的主角,他更體認到目前新聞的亂象。那兩天他到鄉下去,「最誇張的,有民眾看了新聞跑來跟我說,『李艷秋快不行了,你趕快回家去吧,』」他苦笑著說。
「從我這個切身之痛就知道,到處都是政客或網路沒有經過查證就亂丟出來的嘔吐物、排泄物,而我們還津津有味地嚼著!」李濤坦言,絕大部分的媒體人都已無法忍受這樣的工作與環境,但卻不是單一個人就能有所改變,於是他決定自己跳下來。
「老實說,我多少有一點『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心情,但我不能只指著別人,我要先指著自己!」李濤說,政論節目綜藝化,他也非常痛心,他想堅守住新聞底線,卻對仿效者的激進手段無能為力。因此打算用贖罪的心情,撥開媒體憤怒、埋怨的台灣,尋找真正感恩、勤奮的台灣。「燃一點小火,激起一些小火花也好,」他熱切地說。
曾挑戰禁忌話題 卻黯然轉行
出身於新聞世家的李濤,從小就立志當記者,剛從美國學成回國的時候,他便一心想要做政論性節目。因此在戒嚴時期,他便在黨政軍把持的華視,製播了台灣第一個討論新聞議題的節目《新聞追擊》。「播第一集,華視總經理就被叫去總統府訓話,還好沒停播,但被調了時段,」他笑談當年勇。
儘管當時長官幫他擋下壓力,李濤仍感壯志難伸,他報導美麗島事件,稿子被主管直接丟掉,還反問他:「那個事情有發生過嗎?」於是他獨自到國父紀念館,痛哭流涕地衝著國父遺像問:「你說的三民主義呢?」
當時台灣報禁也未開放,輿論不自由。種種限制讓李濤第一階段的新聞生涯畫下句點。1985年,他到福特汽車擔任公共關係處處長,一做便是十年。但李濤始終沒有忘情他的「First Love」──新聞。
於是在福特時,他還是回華視製作主持《新聞廣場》,邀請專家深度分析時事,又於中廣製作台灣第一個開放Call-in的現場廣播節目《尖峰對話》,「講到特別敏感的議題時,新聞部經理就會在播音室外走來走去,但始終沒有進來阻止我,」李濤很感念。
1993年,年代邱復生創立TVBS,找李濤討論如何讓有線電視台比下無線老三台。李濤靈機一動,不如就結合《新聞廣場》和《尖峰對話》,做個開放現場Call-in的政論節目!
他猶記得這場會議將近週末才召開,沒想到邱復生一口答應,還說,「下禮拜就上檔吧!」執行力超高的李濤立刻找人、安排,《2100全民開講》便在隔週開播,從此展開李濤的第二段新聞生涯,這一開播,便是20年。
嚴選材做功課20年如一日
20年來,每天晚上9點到10點(之後延長到11點),只要把電視轉到TVBS,都可以看到穿著襯衫、繫著吊褲帶的李濤。他抑揚頓挫地評論分析,不時用食指指著點名來賓回應,甚至是鏡頭前的觀眾,然後迅速做出一個個權威結論,這是李濤極具盛名的主持特色。
最近不少新聞都在爭論他一集主持費是不是9萬。但其實新聞看不到的,是他為了這兩個小時付出多少代價。
每天早上,李濤一定9點前就到公司,先把每一台的新聞看過一輪。製作團隊也到了,開始幫他準備一份厚達3~4公分、來自書籍、雜誌、網路的剪報資料來設定當晚議題後,製作團隊則著手約訪、調畫面,查證新聞真實性,英文好的李濤則自己在網路上尋找各種國外資料補強論述。
「這段期間,他有疑點就會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就要再想、再查證、再約、再跟他報告,」和李濤共事11年的製作人陳昀隆說,查證是這份工作中最繁瑣,也是最重要的部分。
下午3點半 李濤就閉關,任何人都不能吵他,然而這中間還是充滿高度不確定性,隨時抽換議題,連來賓人選都還有五、六成的機率變動,每一個標題都是他自己下、親手修。11點半回家,然後一樣隔天9點就到公司。
不忘提攜後進 親自下廚宴客
曾和李濤合作,主持《2100週末、週日開講》四年多,現為年代新聞台《新聞追追追》主持人的張啟楷坦言,當上主持人,實際工時約10個小時,但事實上除了睡覺外,腦袋裡還是在工作。
外人以為依照李濤的輩分,一定是在公司呼風喚雨,團隊成員也是備受推崇,想要什麼都要得到,沒想到多年來,《2100》團隊一直維持在五個人。「每天都從早上10點到晚上11點半,工時長、壓力大,根本不是人幹的!」一位曾任職的TVBS記者觀察。
陳昀隆說,自己2002年大學一畢業便加入團隊到現在,中間還被李濤強迫去當記者,磨練過再回來,「他是我見過最認真、最嚴謹的主持人,也讓我學會堅持、不斷嘗試。」
張啟楷說,當年李濤很提攜董智森、陳鳳馨、范立達和他。李濤不和官員應酬,卻會親自在家設宴招待後進,露一手具備美國廚師執照才烤得出來的牛排絕活。
有一年李濤打電話到張啟楷嘉義老家拜年,竟然就和80幾歲的張老媽媽聊了十幾分鐘,還不斷稱讚張啟楷。
腳步放慢 記錄溫情做公益
20年下來,過去爭取言論自由的李濤,現在要爭取的是改善媒體已非專業掛帥的亂象,充斥著憤怒、矯情的集體偏見、未經查證的假事件。
因此從現在開始,李濤不要再和其他媒體一樣一味報導衝突、煽情的台灣,他要高掛吊褲帶(儘管已經一陣子沒穿了)、捲起褲管,去尋找敦厚、感恩的、認真的真實台灣。為他自己重新設定的第三波新聞職涯起點,就是挖掘「善耕台灣」的一面。
對於公益,李濤一直很有熱情,除了《2100》之外,他還擔任TVBS關懷台灣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只是過去精力都放在節目,現在則完全不同了。
這陣子李濤廣泛地在全台各地做田野調查,訪問對象從政客名嘴,變成賣肉圓、油炸粿的小老百姓,以及TVBS基金會18年來認養的將近18萬個兒童。
今年農曆年後不到一個月,李濤已經安排了十幾個下鄉行程。他可以和小朋友完全打鬧在一起,也可以老阿公一聊兩、三個小時。
超越「貼身採訪」,未來李濤要更進一步「附身採訪」,跟受訪者做一樣的工作,一起3點起床做工,再怎麼粗重髒亂都要親身體驗,忠實反映每一個小老百姓的真實生活。
李濤說,不久前他去一家賣油炸粿、蚵嗲的攤販。探詢採訪意願時,老闆一看到他就說:「你這個電視台是國民黨的。」李濤問對方:「你幾點開始工作?」「透早3點」「好,我3點來,」老闆嚇了一跳,罵了台語三字經說:「你李濤要3點來做工?」「有影啊!」「你3點來,我就真的佩服你!」
像初出社會的年輕記者,李濤興奮地翻著採訪筆記,訴說這陣子從民間基層蒐集來的隻字片語,分享他和民眾互動的照片,彷彿又回到那個熱血激昂的年輕李濤。
新聞是最愛 邀大家一起做夢
從1980年踏入新聞界,李濤好似總想實踐新聞價值。
在他過世的好友、知名廣告人孫大偉看來,李濤總是太認真、放不開。六、七年前,孫大偉曾送李濤一台腳踏車,邀他一起環島,但李濤推說有節目要主持,「一念之間,放不下,就走不開,」孫大偉當時說。
三年前,兩人再見面,那時孫大偉再邀李濤去荷蘭騎腳踏車,李濤又回:「我怎麼走得開。」孫大偉說:「到現在還放不下!我現在不去,下個月說不定就死了!」沒想到,孫大偉從荷蘭回來不到兩個月就過世了。
這一次,暫時李濤放下《2100》節目,卻還是放不下最愛的媒體工作。
「你有多久沒有做夢了?你在追逐一個新聞事件的時候,有多久停止悸動了?」年初李濤在一場TVBS內部會議上,對著董事長張孝威與40幾個同事問。
「一起來做個夢吧!」李濤深知,他想做的都是台灣第一個,儘管要付出很多代價,儘管不知道能做多久,但他已準備好開拓人生中第三階段的新聞戰場。儘管,他也不知道能否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