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1日,中信銀上海分行開幕典禮上,前海基會董事長江丙坤應邀致詞,當鎂光燈聚焦在他身上時,鮮少人發現他的兒子江俊德也出席盛宴。他於一旁看著被媒體簇擁的父親,內心想的是:「80歲還辛苦奔走兩岸,真希望他早日退休,含飴弄孫。」
五個月後的9月27日,江丙坤選擇裸退,卸下海基會董事長職務,並堅持辭去國民黨副主席。據聞當時總統馬英九都嚇一跳:「連這個也要辭?」
只有了解背景的人才知道,辭職背後,有著江丙坤對家人深深的愧疚,「他想還給兒子自由的工作與生活,」一位江家好友說。 其實對江俊德而言,他足足等了18年,終於可以海闊天空遨翔。「我都50歲了,接下來該換我表現了,」他曾私下對友人說。
其實,這句話充滿不為人知的無奈與辛酸,而極少曝光的江俊德首度接受專訪,才讓外界得以一窺其內心世界。
江俊德生長在典型台灣經貿外派人士的家庭。外界看到的盡是風光,其實這種家庭的小孩,求學之路卻很艱辛。
留學國外,受到種族歧視
1962年,江俊德不到兩歲就隨父親到日本,東京是記憶中第一個家。身為外交官的孩子,對「種族歧視」有刻骨銘心的經歷,曾有日本孩子在住家外大喊:「出來啊,中國人不要躲在家裡!」
1974年,在日本生活11年後,13歲又跟著父親遷徙至南非。當時南非有嚴重的種族歧視,連醫院、學校都要分白人與有色人種。他置身陌生環境,好不容易於1976年,成為第一位進入白人公立學校念書的華人,卻不是驕傲,反而是被侮辱的對象。
白人同學會以半挑釁的口吻對他說,「你行嗎?」害羞內向的他坦承,「當時一句英文都不會講,只能比手劃腳,很孤單、有些自卑。」 因為父母教養的關係,他有強烈的國家民族意識,也渴望得知故鄉消息。當時資訊貧乏,一份台灣的中文報紙等到父親以及辦事處同仁看完後,才輪得到他閱讀。雖然已是三星期前的舊聞,對他來說卻彌足珍貴。
「透過看報紙,我跟台灣的距離變近了,感覺好像很了解故鄉,雖然實際上並不熟悉,」江俊德說。
當父親於1982年回台履新時,身為家中長男,才20歲的他自願扛起照顧弟妹的責任,放棄赴美留學,直到弟妹紛紛赴美、日讀書後,他才回到台灣定居。
33歲回台,國台語都不輪轉
那時已是1994年,他33歲了。據他回憶,當年步下飛機後,儘管眼前的道路、街景如此模糊,心卻是篤定的:「我回到真正的家了。」 雖然在南非曾有過10年工作經驗,擔任過英國巴克萊銀行系統分析師,也協助台商興建汽車零件廠,但是憑藉這些經驗能順利適應台灣的工作與新生活嗎?
其實他當時的中文並不好,連台語都不會說,彷彿回到初至南非時孤寂的情境,一個朋友也沒有。幾年後在前中信銀董事長辜仲諒推薦下,他加入企業二代的聚會——Lunch Club,卻自覺與成員分屬於兩個世界,月薪4萬多,開的是貸款中古車,沒有能力回請眾多企業二代朋友,直到幾年後,才逐漸融入。
為突破工作瓶頸,1995年時值台灣貿易暢旺年代,精通英、日語的他向家人支借創業基金,成立德鎂實業,進口鋼鐵金屬材料。當時江丙坤正擔任經濟部長,為了避嫌,還警告他:絕對不能碰國營與黨營事業,不能使用特權,甚至低調到許多客戶都不知道德鎂的老闆是誰?他形容,「如果眼前有三條排隊路線,我也寧可選擇人最多的那一條排隊。」
黑函隨父親官位高升而增多
無奈多年來,隨著江丙坤官位愈坐愈高,他被外界質疑的次數也逐步上升,這個困擾如影隨行達18年之久。
最激烈的攻擊是集中在江丙坤擔任海基會董事長期間。過去幾年只要在台灣舉行江陳會,就有黑函出現,連南投老家也會被抗議人士包圍。
2009年4月14日《自由時報》刊出「江丙坤兒子中國特許代理商。父為談判代表,子做中國生意」的新聞,江家一時承受極大的傷害。「媒體如果質疑我的政策都沒有問題,但對家人的不實詆毀,我很難接受,」江丙坤說。
當時德鎂正遭受金融海嘯衝擊,加上外界攻擊,一度讓江俊德像洩了氣的皮球,失去鬥志。
「我恪遵父親告誡,還被寫成這樣,感覺過去所努力堅守的原則,都不再重要了,」他拿起多年來一直擺放在抽屜中的報紙說。 在一旁看著兒子的江丙坤感受到政治的無情,帶著歉意說,「你不要管了,你顧自己的人生,去努力吧。」此時江俊德卻回過頭安慰父親,「我還好,沒事的。」
三位至今還在德鎂的開國元老最了解來龍去脈。一位資深員工說,德鎂進口釩鐵根本不是特許行業,當年台灣從大陸總共進口1000噸釩鐵,德鎂還不到200噸,「既然說我們是特許,為何別人也能進口?」而且江丙坤任海基會董事長後,德鎂已盡量不進口大陸貨,改從其他國家進口,連上海、大連辦事處都陸續撤掉。
投資失利,陷入人生低潮
內外夾擊,2009年堪稱是江俊德人生最黑暗的時期,本業虧損達1.5個股本,謠言還是滿天飛,包括:江家在大陸開醫院、接中鋼煤礦生意、包下台灣砂石進口生意,連北京觀光客也被他搶走了。一位朋友還跟江俊德開玩笑,「聽說你包下北京觀光客生意,可不可以也分一些給我?」
江丙坤氣到在立法院備詢時,一度說:「只要你能找到江家的投資,我全部都送給你。」
說來諷刺,德鎂業績成長最快速的時期竟是民進黨執政的2000至2008年。一些老員工總是忍不住替老闆抱屈。「Mike(江俊德)很有修養,沒有老闆架子與階級觀念,要求員工謹守分際,即便被詆毀心情沮喪,從不轉嫁員工,反而鼓勵大家務實努力,」在德鎂待了18年的主管說,德鎂工作氣氛愉快,流動率非常低。
其實,多年來飽受黑函攻擊的江俊德一直有說不出口的心事。「在父親心中,我永遠是個孩子,但他似乎忘了,我年紀也不小了。」於私,他希望父親給他自由創業機會,於公,又不忍剝奪父親想貢獻國家的心。
父親卸下職務,終可做自己
在國事與家事兩相掙扎抉擇下,去年9月江丙坤卸下職務,江俊德終於可以做自己了。 江俊德坦承從小被教育要忍讓低調、不能出風頭,他似乎相信「you can never win(你永遠贏不了)」,懷疑自己的性格是否不適合在「你死我活」的商場裡?
不過,現在的他已經從「you can never win」,轉變到「I have to do it(我一定要做到)」的階段,他不再有藉口,得用成績證明:我是行的。
其實,身為長子的他從小就想向父母證明自己。當他好不容易拿到南非知名學府金山大學商學系畢業證書時,從南非打電話告知在台北的父親,在電話裡哭了足足五分鐘之久。
如今將近30年過去,他仍然想向父親證明自己,更想光耀門楣。既然江丙坤已從公職退休,他遂把2013年定為德鎂元年,決定昂首向前,重新回大陸設立辦事處,做全世界的生意。
眼前,他最大的挑戰是帶領團隊衝刺,以便達成2014年20億營收的目標,用此證明「江俊德」的實力。
江丙坤選擇裸退,還給家人自由
與兒子50歲才展開的人生相比,才剛卸下公職的江丙坤,生涯多元與豐富。「他創下的紀錄,很難再被超越,」一位財經官員對他的評價。
光是公職長達58年,就很少人能比得上。他在經濟部政務次長任內,曾將經濟部的政策、計畫與預算,編排在一張表格內,前經濟部長宗才怡請益時,他請她看這張表。後來這表格成為了解經濟部業務的最佳指南。
即便已是80歲老人家,江丙坤對年代、人名仍能精準脫口而出,總讓年輕人大歎不如。與他共過事的經濟部同仁說:「江部長有顆金頭腦,邏輯、組織力強,對數字敏感,很難騙倒他。」
最大貢獻,擴展外貿關係
長年接掌經貿事務,他曾在七年期間代表台灣參加10次APEC部長級會議,1998、1999兩次代表總統出席領袖會議。 1990年於經濟部次長任內推動加入WTO(世界貿易組織),2000年台灣正式入會,在慶祝典禮上,WTO處長對與會賓客說,「今天這裡缺少了一個人,就是PK(江丙坤英文名字Pin Kung簡稱),PK應該在場才對。」
江丙坤自己也說,「對我來說,拓展台灣經貿關係是我人生旅程中最重要的成果。」
直到國民黨2008年重新執政後,他成為海基會最佳的董事長人選,這也與他多年來拓展雙邊貿易有關。
不少散居世界各地的台商都認識江丙坤。
2012年7月當《遠見》到緬甸採訪時,一位台商就聊起江丙坤當年如何幫助台商的故事。這位台商一開始先到越南投資,後來因木材業無法生存,改到緬甸。沒想到,江丙坤後來幫台商爭取到用人頭戶置產就地合法,使得不少台商一夜間變成大富翁。
原來1987年時任外貿協會祕書長的他,就派部屬到越南考察,當時貿協同仁到越南時,只能住在船上,打一通電話要價1萬台幣。經過努力,1993年終於在越南設立辦事處,台越也直航了。
由於中國當年還沒有與越南建交,江丙坤還能見到越南總理,趁機表達台商困境,包括外國與本地機票、電費的兩價制以及人頭置產等問題,最後都得到改善。所以不少越南老台商最感謝的官員就是江丙坤。
發起各地台商成立協會
1993年,擔任經濟部長的他,鑑於政府無法到各地設置辦事處協助台商,主動找僑委會幫忙,發起各地台商成立協會,以便互相照應。每年世界台商總會以及亞洲台商協會回台開大會,他15年來從未缺席,去年被聘為世界台商協會榮譽總會長。
2005年4月26日,國民黨主席連戰展開「破冰之旅」。3月底,他以副主席名義擔任先遣部隊,發現大陸台商處境艱難,事後國民黨成立台商服務中心,投訴無門的台商紛紛尋求協助。
基此機緣,他遂成為總統馬英九海基會董事長的首選,2008年5月就任時,協助台商的業務也順理成章帶到會裡。
根據海基會幕僚指出,他辯才無礙,也讓大陸領導印象深刻。例如有位台商因逃漏稅入獄,江丙坤訴之以理:地方必須透過企業投資,才能帶動就業機會,增加稅收,犯錯可以用行政罰款,不需關在牢裡,如果工廠因此倒閉,對地方並無好處。結果一星期後,台商被釋放了。
多年所累積的服務案件不計其數,江丙坤也因此收到致贈匾額,甚至有人跑到海基會道謝:「您對我有再造之恩。」 就任海基會董事長時,他立願要幫海基會找到永久的家,當時年租金達3500萬,沒有合適場所接待賓客,最後找到國防部一塊地,向業界募款後,花14個月時間於去年5月18日啟用,創下公務機關興建效率最快的紀錄。
總計四年四個月以來,江丙坤往返兩岸76次、拜訪大陸城市達248處,接見1050個大陸及日本等外國團體。去年8月8日他遞出辭呈,因為海基會已有了家,兩岸共簽署18項協議,人生又適值80歲,正是下台最好的時機點。
卸任後的他,在中信金前董事長辜濓松請託下,接下三三會會長、台經院董事長職務。其餘時間,他留給家人,並還給兒子創業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