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點,台北市的街道車水馬龍。車陣裏一位私家車駕駛人神態從容,口中唸唸有詞。他正利用交通時間,聽英語教學錄音帶。
午後一時,在市區的公園裏,一位年輕人坐在長椅上,頭掛耳機,腿上攤著一本雜誌,正在收聽「空中英語教室」教學節目。
傍晚六時半,一位打扮入時的年輕女子,行色匆匆地進入台北火車站附近的一棟大樓,搭電梯直上九樓。她是去英語補習班上課。
大家都在學英語
各大書店裏,英語教學的教材和錄音、錄影帶琳琅滿目;英語教學雜誌的銷路既廣又穩定;與英語有關的書籍如「如何聽懂ICRT」、「看懂TIME七大訣竅」、「電話英語」等,出版不久即竄上暢銷書排行榜;大街小巷處處可見英語補習班的招牌......
「學英語已經成為台北市的次文化,」社會學者張茂桂一語道破。
在這股次文化的衝擊之下,大專程度以上的人往往感到心虛。很多人承認最怕別人問:「你的英文好不好?」也有很多人感到恐慌:「全公司的人都在學英語,我要被他們比下去了。」
於是,學英語不再是學生的專利。知仁補習班美籍助理莫倫(Tom Mullen)指出,該班約有五百名學員,某中僅約三成是在學學生。
「空中英語教室」和「大家說英語」兩本雜誌去年底所作的讀者階層分析,也得出非常近似的結果:學生佔三成,就業人士佔五成,其餘為家庭主婦或退休人員或其他無正式職業者。
為什麼要學英語?是為了出國留學?移民海外?工作需要?
根據前述讀者分析,基於這三項動機而學英語的人很少。八○%以上的人舉不出具體理由,只能說是個人進修,換言之,為學英語而學英語。
民族的情結
女作家黃慧鶯把這種心態解釋為一種民族的情結。她認為,自從鴉片戰爭證明了中國的積弱,粉碎了國人的民族自尊與自信後,一百多年來,我們生活在英語世界的陰影裏,「英文就這樣成為我們的夢魘」。
證之海峽兩岸不約而同地熱衷於學英語,黃慧鶯的說法似乎不假。據美國「新聞週刊」報導,在中國大陸,「美國之音」播出英語教學節目時,許多工廠乾脆暫時停工,讓工人們圍在收音機旁邊收聽;「北京電台」也播出英語課程,每年可售出數百萬份教材;中共的電視台每週播出十幾種英語教學節目,其中最受歡迎的是英國廣播公司製作的「跟隨我(Follow Me)」,主持人凱西.佛拉沃(Kathy Flower)女士並且成為觀眾心目中的偶像。
不過,大陸人民學英語和台北人學英語,在實質功能上畢竟有其不同。新開週刊一針見血地指出:在一般國家,英語是晉身之階;而在某些共黨國家,英語是離國之道。
客觀一點來看,不論我們喜歡與否,英語已經成為世界通用的語言,從事國際貿易、外交、科學研究甚至聽音樂、看電視電影,都避免不了它。牛津英文字典主編柏菲德(Robert Burchfield)說得好:「世界上任何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如果不懂英文,就等於被剝奪了某種權利。」
十九世紀的英國殖民政策散播了英語的種籽,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美國軍人駐防半個地球,更助長了英語的威勢。英美兩國相繼強盛,迫使其他語言人口接受英語。如果說,英語是中國人的民族情結,那麼這種情結不是中國人獨有的;學英語固然成為台北市的次文化,但是擁有這種次文化的其他國家與城市,也在所多有。
只是,許多痛心國事蜩醣的人士,眼見自己的同胞在外國人面前渾身不自在的神態,和以自己英文不好為恥的心理,深感痛心與憤慨。
經管率團出國表演,與外國人接觸頗多的舞蹈家林懷民分析:人對未知的事物總是懷抱著恐懼,「我們不能期望一個人在無法掌握某種東西的時候,面對它全然不感到害怕。」他認為,掌握得越穩,越容易有信心。懂得英文,所代表的意義不僅止於語文本身而已,還能透過語文,瞭懈其他民族的思考方式、行為舉止的常度等。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國立政治大學國際關係研究中心主任邵玉銘表示,瞭解別人在想什麼,才能找出因應之道。他相信語言是工具,語言能力的增強,絕對有助於民族富強。
打開一扇窗
心理學者黃榮村也指出,在學習語文的同時,也可以獲取一些不同的觀念,瞭解別人是站在什麼樣的角度,以什麼樣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這可以作為自己觀察世情的參考,使我們的認知更接近事實。
在台灣從事英語教學工作已二十五年的美籍宣教士彭蒙惠(Doris Brougham)更形容,這是打開生命中的一扇窗,擴展了自己的思路,使自己更豐富。
邵玉銘主張把英語改稱國際語。他強調,當前的社會正走向國際化,我們應該放寬胸襟,做了中國人以後,還要做世界人。
真正在學英語的人恐怕沒有那麼高遠的想法。一位在貿易公司擔任會計的年輕女孩,晚上去補習英文,她說:「反正下班以後沒事嘛。」一位家庭主婦在先生上班、孩子上學以後,去參加太太英語班,她的理由也是:「閒著也是閒著。」
這樣的理由聽起來很空洞,但是張茂桂指出,她們的心裏其實有一份模糊的期望,期望改善生活的現況。
年輕的上班族隱隱感到學好英文對自已有利無弊:第一,增加了出
國留學的可能性;第二,找到更好工作的機會升高;第三,在原單位
發展的前途若好;第四,在同輩之間的地位提高;第五,在社會上成
了可掌握外來資訊的「高級知識份子」。
而原本深層簡出的家庭主婦呢?看多了報紙上有關先生外遇的報導,可能感到在這個日趨複雜的社會裏,僅僅栓住先生的胃是不夠的,必須想法充實自己,讓自己至少在思想上不是個黃臉婆。於是,英語就像插花、編織一樣,成了另一種「才藝」。
受過高中以上教育的家庭主婦,往往在家裏聽錄音帶或廣播自習英語。張茂柱分析,她們是存有一種不服氣的心理,想要拾回當年學過的英文,證明自己也有家務以外的能力,為實際跨出廚房暗做準備。
跟著潮流走
這像是一種時尚。張茂桂指出,社會對英語學習的需要,有一部份可能走受到廣告宣傳的刺激,與同輩壓力所造成。換言之,是別人告訴你,你需要學英文,你擔心自己落後,茫茫然跟著潮流走。
模糊的期望到頭來可能是鏡花水月。沒有明確的目標而隨緣式的學英文,可能只學到三招兩式花拳繡腿。有明確的目標而實際派不上用場,過久了不免都還給老師。黃慧鶯抱著救贖的心情,狂熱地苦練了幾個月英文,事隔三年,她承認多半都已忘記。但是她說,她就是要「先掌握它,然後拋棄它」,這個目的已經達成了。
像黃慧鶯這樣的人畢竟不多,絕大多數學英文的人是在這上面虛擲了太多的時間、精力和金錢。台灣大學外文系主任林耀福表示,既然英文是這麼重要,那麼在學校裏不學好,而要等到進入社會以後再去重溫舊夢,本來就是浪費。他主張大幅加強大學英語教學,對每一個學生都施以嚴格訓練,讓他們學成武藝再出師下山。
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學英語,這受到天賦、興趣和時間的限制。政治學者呂亞力認為,如果是為了獲取資訊,那麼以學英文的方式來獲取,代價未免太大,把這份學習語文的時間和精力投注到專攻的本行上,效果可能更好。
應成立翻譯中心
他主張人盡其才。各行各業內中英文特別好的人應該從事翻譯工作,積極譯介國外新知,讓不懂英文的人也能分享最新的資訊。今天的社會,要想發展事業,必須掌握資訊,這是許多人覺得英文重要的根本原因。有了充份而且移水準的翻譯,許多人不一定要學英文。
林耀福、呂亞力和邵玉銘一致指出國內太欠缺夠水準的翻譯人才。他們都主張成立一個專門機構,訓練翻譯人才、出版各種翻譯書籍,同時審核其他單位準備出版的譯著。這個機構應該由政府和企業界共同出資,網羅最優秀的各種語文人才,而由專家學者主持。
林耀福承認這是相當艱鉅的工程,可能需要好幾億元的經費,但是以我們目前的國力,幾億新台幣實在不算什麼。做好這件工作,國民可以節省不必要的學英語開支與時間,而達到學英語的效果,諸如普及新知、提升國民品質、開闊國民胸襟、袪除自卑心理、認清世情真相等。
但是新聞英語的功能,不是翻譯的書籍所能取代,正如黃榮村所說,台灣社會在轉型之中,充滿了不確定性和機會,每個人都希望聽到一些新的東西,作為參考。我們需要媒體提供各種不同的觀點,來解釋周遭各種現象與問題。而目前國內的媒體,受到主觀與客觀因素的限制,顯然不能滿足這樣的需要。
渴求真相
所以聽ICRT,看TIME,NEWSWEEK的人,往往特別注意有關China或Taiwan的報導,想從外界的報導裏,尋出另一種解釋,或發現自己所不知道的真相。
在國際新聞方面也是如此。張茂桂感嘆:「報紙上國際新聞只有那麼一小塊,國民怎麼去感覺外界事務的重要性?」接觸外來媒體,的確有一點登高望遠的心情。聽聽英國廣播公司記者怎麼解釋黎巴嫩戰事,看看美國專欄作家怎麼評論美蘇高峰會議,台北人也可以享受到新聞流通的自由,不再那麼封閉。
難怪英文成為社會地位的表徵。懂英文,意味著見識廣、觀念新,是知識上的特權份子。我們的國民,在進入社會之後,更深切地體會到這一層。當他們在行有餘力的時候,怎能抗拒學英文的誘惑?
值得注意的是,大家學英語的結果,究竟是得到了實質的利益,或是僅有心理上的安慰?是促成了民族的富強,還是僅僅中飽了少數人的私囊?
要避免大家一齊沉淪進這個黃慧鶯所說的「民族大夢」裏,我們恐怕不得不仔細考慮如何實現翻譯中心的構想、提高翻譯人員的待遇,及加速資訊及新聞的流通等問題。
美國人的語言困境
在墨西哥市一家旅館裹,一位美國觀光客在電梯裏試用他高中時代學到的西班牙語。「Vaca一Vaca!」他說。電梯控制員莫名其妙地瞪著他。Vaca其實是西班牙語母牛的意思。
在中國大陸,每次美國訪客見到中共要人時,他們現買現賣的中國話總是讓中共接待人員哭笑不得,因為他們常常把「久仰」說成「醬油」。
美國人不會說外國話,是世界知名的。只有一○%的美國人會說另一種語言,可是數以百萬計的美國人照樣到世界各國去旅行、做生意、辦外交,以及採訪新聞,他們理所當然地期待別人說英語。芝加哥市一位西班牙語教師說:「我們要別人瞭解我們,卻不想去瞭解別人。可悲吧?美國人的態度就是這樣:『他們會給我找一個懂英語的導遊的。』」
語言不通常使美國公司處於劣勢,在國際貿易上,買方儘可以用自己的語言,賣方卻一定要能說對方的語言。日本人就深明此理。
當然,有些美國人也很想學外國話,可是他們往往遇上特殊困難。外國人都不願意跟美國人說本國話,因為他們想趁機練習英語。還有些國家對於能說本國語的外國人心懷疑懼。東京一位中學校長便表示:「我們認為外國人不可能學好日語,所以每當聽到外國人能操流利日語,我們便感到非常不自在。」至於他自己,英語倒是流利非常。
不過,大部份國家的人民對美國人不肯學說旅居國的語言感到不滿。許多駐外美國人生活在自我設限的小圈圈裏,彼此只以英語交談。墨西哥一位汽車廠經理說:「我們稱這些人為『懶惰的美國人』。他們看不懂本地報紙,也不想看懂。他們完全不瞭解本地商場情況,真不知道底特律的總公司怎能讓他們決定商戰策略。」
(取材自Newsweek)
日不落語
學習英語的風潮遍及全世界,許多國家極力抗拒,但終告失敗。
可是英語本身,反而發生了分崩離析的危機。
將來的英語世界,可能會有中國英語、印度英語、墨西哥英語等諸般令人眼花撩亂的歧異。
在丹麥,幾乎人人說英語;在波蘭,有些歌星完全用英語演唱;在印度,全國有一百七十九種語言,國民全憑英語彼此溝通。
英國不再是日不落國,英語卻成了日不落語。今天全世界約有七億人說英語,比二十年前增加了四○%。教外國人說英語,在全世界都成了相當賺錢的行業。
其實,英語並不是世界上通行最廣的語言。全世界有十億以上的人說中文,但是他們幾乎全是中國人。東歐各國學俄語的比學英語的人多,還有十幾個國家禁止使用英語。但是真正對英語的國際語地位形成威脅的,只有法語。
法語曾經是西方外交社會普遍使用的國際語,但是在一九一九年簽訂凡爾賽和約的時候,英語已經取代法語,成為談判桌上的第一語言。自那以後,法國雖然亟思振興法語,但大勢所趨,終難挽回。
阻止不了英語流入
美國的南方鄰國墨西哥幾十年來力抗美國文化的入侵,但成效不彰。今天的墨西哥市,大約有一半的商店招牌上,附有英文;有一家廣播電台每小時以英語播報一次新聞;有線電視可收看美國節目;戲院每天放映好萊塢原版電影。
許多國家阻止英語流入的努力都告失敗。一九四七年,印度脫離英國獨立時,定印度語為官方用語,可是直到現在,英語仍是實際通行的語言。緬甸強人尼溫於一九六二年掌權,即下令禁用英語,可是大約十年前,他的女兒申請入一家英國大學攻讀醫科,遭到拒絕-因為她的英文成績不及格。尼溫不久即有些國家的政策似乎自相矛盾。韓國不准歌手完全以英語演唱,但規定學生從初中一年級開始學英語。墨西哥政府要求工廠和商店老闆在產品包裝和市招上只能使用西班牙文,可是美國觀光客到了墨西哥市中心,幾疑置身紐約。而且墨西哥也有一萬名以上的中學英語教師。就連法國,在力倡法語的同時,每年也要花費數百萬美元,教法國人學英語。
英語補習班全世界都有,可是教學水準往往很差。在香港,幾乎每一個街角都有一家英語補習班,教師的流動率很高-每年約八○%,大多數的教師都沒有受過教學訓練,他們不過是會說英語的年輕人,把教英語當作打工賺錢的方式,周遊世界。
各地孔需合格的英語教師,刺激了一個新行業的興盛:訓練教師。正如一位教育家所說:「會說英語並不表示能教英語。」有些美國大學已經設立「英語教學(the Teaching Of English as a Foreign Language)」碩士班,授課內容包括如何教外國學生拼字、發音和造句。
不過,學習英語的外國學生可能面臨一種困境:學的是美國英語還是英國英語?美國的美聯社和英國的路透社在報導新聞時用字遣詞有許多的不同。
致命敵人是自己
語言學家認為,英語的世界語地位相當穩固,英國或美國的國勢,已不再是它賴以通行的後盾。它的致命敵人反倒是它自己。牛津英文字典主編柏菲德(Robert Burchfield)說:「我相信英語正逐漸分裂成多種彼此互不通用的語言。當然,這中間的過程也許要好幾個世紀。」
曾經是歐洲共同語言的拉丁語,後來不也分裂成法語、義大利語和西班牙語等等嗎?現在把英語看作文化侵略的人,似乎有理由放寬心。入侵的語言,正如入侵的敵軍一樣,雖然橫行一時,長期以往終歸會被同化的。
(取材自Newswee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