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中共坦克車輾熄了天安門廣場的民主火苗，卻擋不住台灣前仆後繼的交流熱潮。在通俗文化的市場裡，一口京片子的古小兔成為此地家喻戶曉的大陸童星，台灣藝人凌峰和文章則在海峽對岸的春節聯歡會中獻藝。
被當政者逐出國門的大陸作家劉賓雁、蘇曉康方結束台北之行，由台灣在野人士組成的「中國統一聯盟」便在作家陳映真率領下住進釣魚台賓館，與中共中央級領導江澤民等交換統一心得。
熱潮只進不退
政府部門早已看透這股趨勢。八個月前，大陸工作會報召集人施啟揚在國建會的報告中坦然指陳：「我們深深瞭解在「大陸熱」的期待下，開放的腳步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打開了的大門只能開啟，不能關閉……。」
這波只進不退的熱潮，正強烈撞擊著政府向來戒慎的大陸經貿政策。挾經貿力量積極北進的呼聲從民間擴散到政軍界。
審議中的「兩岸人民關係暫行條例」將賦予兩岸間接經貿活動合法地位。經濟部長陳履安和政務次長王建瑄對開放國內廠商赴大陸市場考察態度積極，連敵我意識分明的國防部長郝柏村也公開主張，只要企業界把根留在台灣，盡可以揮軍北上。
談大陸政策，「事實走在政策之前，政策走在法律之前」這句話成為最鮮活的寫照，兩岸經貿活動也不例外。民國六十八年，兩岸經香港的貿易額已達八千多萬美元，去年更突破二十九億美元(見69頁表)王永慶有意赴大陸投資設廠的消息在今年二月曝光後，對現行法律和大陸政策的底線更形成嚴重挑戰。
台塑事件立即在民間發揮了催化效應。中華民國全國工業總會一改去年底力阻廠商隨陳香梅赴大陸的態度，要求政府開放業者赴大陸考察。頻頻穿梭於台海兩端的輔大國貿系教授林邦充甚且呼籲政府放棄三不政策，與中共談判商務協定。
兩分大規模的民意調查顯示國內企業爭相呼應。自立報系從五百大企業中得知，八一%的受訪者贊成開放對大陸直接貿易。天下雜誌則從一千大製造業中發現，七成以上的企業負責人贊成直接投資，更有一成以上的受訪者有意立即跟進台塑的足跡。
王永慶撐起保護傘
部分政府官員認為王永慶的言行意在表態，希望政府因此加速改善國內投資環境。強益紡織總經理胡宏敏則從市場觀點分析，認為中下游業者陸續外移，已為王永慶在大陸培養出可觀的市場潛力。經濟學者則點出，王永慶行事向來審慎，以他在產業界的龍頭地位來抵擋兩岸政治風險，儼然為企業進軍大陸撐起一把保護傘。
台灣在去年成為大陸的第六大貿易伙伴，大陸則躍升為台灣的第五大貿易夥伴。探親大門乍開，便有人預測擅長趨利避害，靈活善變的台灣商人會成為最壯觀的「探親隊伍」。
根據中華經濟研究院統計，台商在大陸的投資總額在去年已突破十億美元。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翁松燃對台商的冒險精神毫不訝異：「全世界都打大陸市場的主意，台灣這種活動一直沒停過。」 經濟因素將是兩岸關係接合劑的說法頻頻出現在經濟學人、商業周刊、九十年代……等知名刊物上。民進黨中央黨部秘書長張俊宏最近也附和「華人經濟共同體」的看法，提出「南海經濟共同市場」的構想，主張結合台灣、香港、新加坡和大陸東南沿海的經濟力，以增進依存關係降低中共敵意。
台灣此時的投資環境卻產生更大的推力，逼使企業界加快腳步外移。從一九八０到八八年間，台灣的單位勞動成本上漲了六七%，遠高於南韓的一%。匯率升高、利率揚升、環保糾紛、勞資爭議，尤其是日益惡化的治安問題，勾畫出令人中目驚心的生存環境。
經濟部最近對全省五大都市中、小企業進行問卷調查，發現每三家企業中，就有一家曾受歹徒勒索或騷擾。另一分針對房地產業者的調查則顯示，六成以上的受訪者曾遭人恐嚇勒索。
推拉間逐步統一
從民國六十七年公開要求對台通商為起點，中共看出台灣蓬勃的社會力已逐漸超越政治威權，喊話的對象由蔣氏家族轉為一般人民，喊話內容則從民族大義變為實質利益。民國七十四年發布的「更有計畫地引導對台貿易是實現統一祖國的積極步驟」機密文件，明白點出中共以經貿活動為統一手段的用心。
廉價勞力、原料和刻意制定的優惠投資條例，政府官員不得不承認大陸市場對台灣的勞力密集產業具有吸引力。但在本身投資環境惡化的情形下，行政院副院長施啟揚忍不住以政府立場再三呼籲：「中共對我們始終沒有善意回應。」政治學者蔡政文和社會學者林嘉誠在一篇論文中評析，中共固然對海峽之間的交流笑臉相迎，在國際間卻堅持「漢賊不兩立」，高舉民族主義與一國兩制的大旗斷絕台灣的向外生存空間。一推一拉之間，迫使台灣逐步走向中共預設的統一情境。
因此，我國去年欲與非律賓政府訂定雙邊投資協定，中共不惜以降低外交關係極力阻撓。但在台商雲集的廈門經濟特區，中共領導人李鵬、江澤民又造訪殷切。在中華民國總統選舉前夕，中共官方刊物「瞭望週刊」更發表長文，批評國民黨政府藉彈性外交實行「獨台」。
不過，政府部門以國家安全為由採行的防禦姿態，在民間也時時引發過於消極的議論。鑽研國際關係的立委丁守中指出，構成威脅的兩項要素是敵意和能力，台灣可以從降低敵意，增加能力方面減輕中共的威脅。「能力不只是軍事，」他慢條斯理地分析，「經貿影響力也是其中一環。」
大力鼓吹兩岸經貿往來的律師邱彰更在電視辯論會中，以犀利、挑釁的語氣指責政府有恐共心態，空談反攻大陸，卻不願以經貿實力在統一問題中扮演主動積極的角色。
中共「搶親」
然而與中共交涉仍有風險。國策顧問陶百川曾比喻中共不顧台灣民眾意願談統一是「搶親」，施啟揚也警告，如果中共繼續在國際間玩零和遊戲，「會把台灣給逼丟掉。」
國家政策研究中心執行長張瑞猛在一項座談會中指出，中共在國際間的作為流露出對台灣的敵意和霸氣，使台海兩岸仍維持一定的緊張關係，在熱鬧的交流浪潮中，具有緩衝作用。
不過這塊緩衝板在民間有利可圖的情況下，必須承受日益激烈的衝擊。對大陸政策的新共識也在台北的高層政冶圈裡激盪著。共產世界自去年底掀起的濤天巨變無疑是最重要的催化劑。東德、捷克、保加利亞、羅馬尼亞，甚至蘇聯都宣布放棄共黨專政。東、西德開始談統一，蘇聯談總統民選，全球的政治氣候丕變。「過去大家總認為統一中國是個夢，」前大陸工作指導小組召集人馬樹禮呵呵一笑：「現在理論政變了。」
開放探親，使大陸政策由敵後工作變成行政工作。共產世界變色，則使執政黨內舖陳出「準統一」的氣氛。陸工會在中常會裡針對共黨世界變局提出各項政策報告，海工會主任章孝嚴在美與民運領袖公開會面，有關執政黨派人赴東歐、東德考察的傳聞在媒體上曝光。行政部門也有具體措施，大陸工作會報將和港澳小組合併為大陸工作委員會，大陸工作會報召集人也證實接獲指示，研究中共一旦放棄武力犯台和四個堅持的變應策略。
檯面上下動作不一
檯面上，大陸政策的變化幅度有限，如行政院長李煥在立法院八十六會期中仍堅持中共應先放棄四個堅持。檯面下，執政黨卻已開始對統一問題進行沙盤演練，大陸政策未來的走向，甚至在台北近日的政爭中，成為切割政治大餅的一把利刃。
觀察國民黨十三屆臨全會中票選派與起立派的暗中較勁，一位資深記者發現，使幾位淵源不深的在朝大老能凝聚的接合劑，是對李登輝大陸政策的質疑。
李登輝、李元簇搭檔競選雖已在臨中全會裡定案，以國大代表滕傑為首的「中國全民民主統一會」則以新總統必須能帶大家回大陸為由，堅持另推林洋港、蔣緯國出馬。
捲入這場紛爭的還有行政院長李煥。立委趙少康在個人記者會中透露，李煥曾提出爆炸性的施政草案，包括主動放棄三不政策，卻因不願讓李登輝難堪而作罷。戰火從中央燒到學術圈，旅美國際問題專家丘宏達與高英茂分別為李登輝的彈性外交和獨台路線澄清界線。
身兼黨主席和國家元首，黨內大老馬樹禮及黨營傳播機構負責人都直指李登輝是大陸政策的核心，而在這場政爭中，李登輝的決策模式和統一理念已備受爭議。
雖然李登輝曾經說：「台灣的前途不能獨立於統一的中國之外」，也強調「我是中華民國的總統，不是台灣的總統」，但是政治觀察家認為。在政爭浮現檯面後，李登輝的大陸政策已在統、獨陣營中分別埋下心結。
大陸政策成為熱門的內政問題，但在國際局勢的牽動下，也將是複雜的外交問題，立委朱高正指出大陸政策是否符合國家利益，不能無視區域和國際利益。近似的例子是台灣有意拓展對東歐、蘇聯的貿易，美國在台協會立即派人赴經濟部瞭解台灣電腦輸出，是否違反高科技多邊管制委員會規定。
贊成企業赴大陸投資的朱高正認為資本自有流動法則，「那裡有賺頭，就往那裡跑。」不過美國在台協會的態度，說明國家利益遠比商業利益複雜。
談判桌上百家爭鳴
擺在眼前的事實是，中共仍是中央集權體系，可以一個口令一個動作，台灣卻在民主化的過程成為多元利益爭逐的舞台。單是設立兩岸經貿中介機構，目前介入爭權的團體就有台灣香港商會，全國工業總會，海峽兩岸商務協調會……。對於這種百家爭鳴的情形，施啟揚無奈地比喻政府像在打明牌：「我們後面站著一堆人說，你為什麼不打這張牌？」
香港的談判經驗該是前車之鑑。翁松燃從香港基本法草案的制定過程中體會出民主社會缺乏共識，在談判中極易被個個擊破的不利處境：「所謂港人治港，光是誰代表「港人」就有一大堆不同的看法。」在這種情形下坐到桌前與中共談判，「中共不爭的部分都談得不錯。」翁松燃自嘲地說。
翁松燃相信民主與極權的對峙是長期抗戰，中共雖然有以大吃小的優勢，「但是他會先從裡頭爛掉。」然而，台北領導中心的巨幅震盪，會不會搖晃蓄積四十年的社會資源和民心士氣。關心兩岸局勢發展的人不僅開始擔憂，在時間宣判勝負之前，台北是不是會先退出這場競賽？
馬樹禮：開放是清楚的目標
中共目前雖然是一個存在的實體，但是我們仍然認為只有一個中國，一個政府；共產黨這偽政權不是合法產生的，我們不能承認他是個政府。在中共沒有放棄四個堅持和武力犯台的意圖之前，我們應該維持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
不過，與大陸的貿易，我認為應該可以開放。
第一點，事實上已經存在了，只是目前是間接方式，不是間接的也有。
第二點是對台灣的經濟也有幫助，重要的是大陸為了貿易必須開放門戶，自由思想出較容易進去。王永慶要去大陸投資，目前國策可能不許，不過他．要是把根放在台灣，這樣做對兩岸和平有幫助。要讓大陸的經濟對我們有依賴性，這些政府可以主動規畫。
逐步開放大陸政策
過去大陸工作指導小組在討論大陸政策的時候，基本上大家都認為要逐步開放，意見不同的只是遲和早，快和慢，但是開放是一個很清楚的目標。大陸工作指導小組當時的秘書業務是由大陸工作會負責，他們對大陸情況掌握的很好，開會時都會先向大家報告。
李登輝總統向來對大陸政策和中國統一非常關心，他是黨主席，我們每次的會議紀錄都送給他批，他的看法私大家都很接近。有人質疑他的政策有獨台傾向，依我看絕不可能。他自己不是講過了「我是中華民國的總統，不是台灣的總統。」
我們一再聲明，三民主義統一中國並不是國民黨統治中國，只要大陸上放棄共產制度，實行民主制度，國民黨也只是一個政黨。大家可以公平競爭。今天在台灣，我們的政治雖然有脫軌的現象，但也證明國民黨不是一黨專政，有實行民主的決心。
(曹郁芬採訪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