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愁予、李昂談:台灣文學為什麼得不到國際公平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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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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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愁予、李昂談:台灣文學為什麼得不到國際公平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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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出自 1986 / 11月號雜誌 第005期遠見雜誌

今年六月,在德國舉辦的現代中國文學大同世界會議中,有一篇論文對詩人鄭愁予的作品有極大曲解,事情經過如何?這件事反映了些什麼?

李昂:今年台灣有幾個作家受到邀請去德國開世界性的會議。本來邀請了三位作家:陳映真、黃凡和我。後來,因為陳映真和黃凡都有事,沒辦法去,只有我一個人去。

台灣目前處境尷尬是眾所皆知的,我們在國際會議上常遭到很沒有禮貌的待遇。例如,上次德國政府在漢堡辦了一個很大型的國際會議,主要邀請的對象是中共。中共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省,他們要求:請了大陸作家,也要請台灣作家。德國只好照辦。

不公平的待遇

可是,他們也不便直接從台灣邀請。後來請了幾位代表性的,像白先勇、陳若曦,是台灣旅居美國的作家。他們去了之後,聽說仍然有些待遇上的不公平。例如:記者招待會時,介紹到白先勇,就停下來不介紹了。有些官方宴會,不知道為什麼沒有通知這些代表台灣的作家;在旅館的門口,中國大陸來的作家,每個人都有一張照片和名字,台灣的作家卻沒有。

當我聽到這些消息的時候,對於去德國開會,心裏也有點緊張。

還好,去了以後發現這次會議和上次在漢堡開的會不太一樣。主持人是一個德國教授馬漢茂(Helmut Martin)。這位教授一向的立場是有好的作品就鼓勵、介紹,不分是台灣或中共,因此,他在譯介中國大陸作品的同時,也不忘台灣文學。

馬漢茂教授在德國漢學界有相當的地位。目前,他跟一個德國第二大出版社簽約,每年出版兩本中國大陸作品,一本台灣作品。第一年他要出白先勇的「台北人」,第二年出我的「殺夫」。

我去參加這個現代中國文學的大同世界會議,另外一個主辦人是劉紹銘。他是香港人,一向在海外不遺餘力的推廣台灣文學。出版黃春明的作品及台灣作家的一些選集,都是劉紹銘先生開始做的。

這個大會在討論的題目上很公平,有討論大陸文學的題目,也有台灣的;同時也沒有忽略像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及菲律賓等華人地區的文學。所以,可說是個中國文學的大同世界。

大會剛開始,德國顧賓教授站起來說,他看過台灣所有的現代詩,但沒有一首可以感動他;而中國大陸的詩人如北島,讓他如何如何地感動。

我當時聽了就很不服氣。我對台灣的現代詩並非全盤、無條件地接受,我也知道現代詩有很多毛病、包括晦澀難懂、和群眾脫節。可是,我是寫小說的,中文又是我的母語,我都不敢說看過所有的台灣現代詩。身為一個小說作家,我也不敢在任何一個世界性會議上說:我讀過所有的台灣小說,而我一篇都不喜歡。這是不可能的,超乎一個人可能有的能力。這樣一個外國人,他的學問也許比我好,中文一定比我差。以這樣有限的語文能力,可以讀過所有台灣的現代詩,實在令人懷疑。

專文批評鄭愁予

我本來想很客氣地站起來講話,但我站起來時已經很生氣。我問他:你能不能舉個例子,你讀過台灣那些現代詩?什麼樣的「所有的」現代詩讓你這麼不喜歡?他就支吾其詞地說:如果你有興趣知道我對台灣現代詩的看法,請你來聽我寫的關於鄭愁予的詩的論文。

後來,我果真就去聽了。結果發現顧賓先生為了罵一個人,不惜寫了一篇論文。

鄭愁予:在學術界,寫論文專用來攻訐某個人是很少有的例子。通常,學術文章是研究一個人、一木書、一個概念、或一個主題;它的目的是要找出這本書、這個人、這個概念在文學上的影響。做這種研究的時侯,他要旁徵博引、瞭解整個環境,要把正面的、負面的都說出來。如果某一個作家寫的東西只有缺點、沒有優點,這樣的作家不會發生文學上的影響,換言之,是不值得討論的;就不產生研究的動機。

顧賓在他的文章裏,先把他討論的對象定型成某種人。他引用了台灣詩人和評論家話中的一、兩個字。例如:余光中曾經說過:「鄭愁予是一個迷人的浪子」,他把「迷人」兩字取消,把「浪子」二字下一番定義,說是鄭愁予因為受過西方詩的影響,「浪子」是得自唐璜的影象。

迷人的浪子

他不瞭解「浪子」在中國文化裏的涵義,也不知道「浪子」常是創造歷史的人物。有名的刺客、俠客和革命起義的人,也有不少是「浪子」。

「浪子」也可能是為人間打抱不平才流浪的,像遊俠一樣;浪子另外的目的是尋找美,山川之美、文物之美也許是浪子要追求的。

在歷史上,「浪子」並不那麼糟糕。如果加個「蕩」字變成「浪蕩子」,當然就有點問題了。

所以他借「浪子」一詞做文章,並非演繹中國文化,而是以此來說明他攻擊的對象品質上有問題。不但是為以後的立論打基礎,也是和大陸的詩人比。他認為,大陸這一代年輕的詩人都是很嚴肅的,他們的品質高尚,像北島、顧誠,因文化大革命而失學,又是勞動階級,值得同情。台灣的詩人以鄭愁予為代表,是個浪子,又住在美國,這樣的詩人當然就寫出這樣的作品。

他在我全部的作品中找了四首詩,裏面他強調的只是他定義的「浪子精神」,他對「浪子精神」的解釋是:對愛情的不專一,對女人的一種虐待心態。至於詩裏的藝術性結構,只斷章取義地談了一點。他引用另外一個學者的一篇英文文章:「鄭愁予是(宋)詞的復活,他使用了許多詞裏的詞彙。」這位學者舉了「東風」、「柳絮」來說明這些都出自宋詞。其實,「東風」、「柳絮」都走自然詞,沒有任何詞彙可以代替,是你必須要使用的。

用鄭詩否定台灣

我走反對使用古人「文學詞彙」的人,也不喜歡用典或成語。在我寫的詩裏,大概只有兩、三個地方是故意用成語,是為了增強情趣。不用別人用過的文學語言,只用樸實的自然語言。原來評論我文章的學者沒有注意及這個問題,我也沒有去辯解。現在果然起了誤導作用。

顧賓便被誤導,批評我寫的東西是個浪子心態,用的又是古人的境界,而對詩的現代表現,則完全不提。我想他不是故意,便是無知。

楊牧評論過我的詩,他認為我的「賦別」和徐志摩的「再別康橋」相比,「賦別」的意義和技巧超過「再別康橋」。顧賓在引用這首詩時說:楊牧的評論足錨運的。

換言之,他認為既然是一個「浪子」,他的品質自然便有問題;從英文翻譯中讀起來,又像是模仿古典詩,新詩的味道還不如徐志摩。他以為這樣的論點就能把一個詩人的價值摧毀了。

其實,如果對一個詩人作品的藝術性一無所知,如何能摧毀他的價值?他最後的結論更可笑:為什麼台灣會有這麼多人喜歡這樣的詩?因為台灣的政治環境使大家去追尋古典的依存。延伸這個看法的意義,就是說台灣是個沒有生氣的地方,沒有希望的地方,人們只能活在古典裏。而台灣社會的現代結構,文學、藝術和工商業的現代化,他完全沒有看到。從他的斷章取義中,他顯然是否定台灣一切的。

為什麼西方人士對海峽兩岸的中國作家會有這種雙重標準和誤解?

李昂:顧賓曾在十幾年前來過台灣。他所有的台灣經驗是第一天來、第二天住一晚、第三天走。他覺得他已經到過台灣,知道台灣的一切。事實上,他的台灣經驗足三天,且是一九七○年代的台灣。

鄭愁予:在歐美國家有一批學人或知識份子,一向對非西方國家採取一種態度:他們希望這些國家能有一種在他們國家無法實行的制度。對待非西方國家的人和文化,也採取了另一種標準:就是這些國家的人民只要有吃、有穿、有公平工作待遇就行了;他們對尼加拉瓜的態度便是如此。為了實現人道主義的理想,為了證驗學術上的理論和滿足學術的好奇心,他們便在意識上鼓勵第三世界國家實行非西方式的制度,也就是社會主義制度。他們對此制度非常欣賞,因為這是西方國家無法、也沒必要實行的制度。

雙重標準及刻板印象

因此,他們產生了兩種心態,就是雙重標準(double standard)及刻板印象(stereotype)。他們對第三世界已經有了定型的觀念,就會認

為台灣應該和第三世界一樣,為什麼有這麼現代化的社會?為什麼要躋身在我們第一世界中來?這種心態有時是自覺的、有時又是脫出了學術範圍而不自覺的。

對待大陸,他們尤其用這種雙重標準和刻板印象,表現在行為、言語、態度上。

大陸文學(尤其是年輕一代),和發展了三十年的台灣文學相比,是不是較好?這個答案非常簡單,絕對沒有。如果他們把三十年代中國文學作品拿來和台灣比,由於台灣沒有那時的特殊背景,當然是無法比的。那時是人道主義籠罩一切的時代,那一種熱情,在現代台灣文學裏便很難發現到。而台灣年輕一代的作品,在技巧上有很大的發展,所以這兩者是不能比的。

至於他們重視大陸文學,而相對地忽視了台灣文學,大概有兩個原因:第一、中國本身就有所謂「中原思想」,誰佔據了中原,誰就承繼了正

統。這個思想西方人也接受了。這是歷史的因素,大家矚目的焦點都在大陸上。第二,又是心態的問題,他們認為,人口多的地方在比例上一定會產生比較多比較好的作家,反之亦然。這就是刻板印象。

扮演中國上帝

當然還有次要的原因。例如,一個外國學者去了大陸,他發現大陸上有兩個不同的階層,一個是官方的,一個是非官方的,他要表示他是同情人民的,就盡力和辦地下雜誌、有新思想、新藝術觀的人接觸。如果發現像北島、顧誠那樣不受官方重視而又有不同思想的詩人,他們就「如獲至寶」,強調這些詩人,不但比台灣的好,也比大陸前代的詩人好。這種「play God」的心態,就是從刻板印象中變化出來的。

台灣這種情況不是這麼明顯,如果台灣也有同樣的情形,他們可能也會做同樣的事。不過,顧賓先生在台灣三天的時間,他也沒機會見作家,他看到的大部份是他不喜歡的汽車、摩托車。可惜台灣根本沒有所謂的「黨外作家」,頂多有人比較接近社會思想或民主思想。

西方人所講的人道主義因人而異,矛盾很多。例如,他們有的希望非西方國家有個他們西方不能實現的制度;但是,又想把西方的人權、民主等價值觀安裝進去。這在政治家、政客心裏也同樣發生。

這個現象將來會發展下去,也許會更強烈,也許會造成一種對比。

當然,有人說,台灣文學雖然很好,但宣傳不夠。我想,這種說法並不盡然。例如,白先勇的小說翻成德文要出服了。比例上來說,雖然是二比一,但從人口比例上來看,已經不錯了。

大陸作家易受矚目

有些中國學者,特別是居住在海外的,為了做研究,希望能夠發現新的現象,搶先發表論文,就好像搶先發明新科技一樣。他們常常去大陸找新作家,每有年經作家出現,便有人趕快寫文章介紹。

這種文章因為是中國學者寫的,外國學者看起來比看原作省事得多,所以,很容易引用這些文章裏的意見。既然中國學者們肯定這個作家,便也參加進去,所以常常造成捧腳兒現象。

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這些被發現的作家不好,只是這個現象造成了今天的這種不平衡。

今年一月,國際筆會在紐約召開,台灣有個代表團去,成員多是知名的作家,大陸上有四個作家去開會。在四位作家中,就有兩個人被列在全世界特別約請的四十位特別來賓之內。大會的時候,特別來賓受邀發言,而且備有翻譯,可以不必用英文發言,而用自己國家的語言。

台灣代表團預備好的英文論文,送到大會去,卻不列在議程中,連宣讀的機會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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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國際會議的例子如果在政治性的會議上出現,我們不以為奇,因為台灣和許多國家沒有邦交。可是在文學上,這是不合理的;特別是國際筆會。創辦這個筆會的原意是幫助作家爭取權益,對抗統治的政府。

顧賓先生把這種開會的現象帶到學術裏去。他說,我們對台灣不好是有道理的,鄭愁予就是個例子,最受歡迎的詩人,居然是浪子,而且承受傳統,整個台灣新詩可見一斑。他用這種刻板印象處理文學。

國際情勢由政治延伸到文學上,又從文學延伸到學術。學術是很嚴肅的,顧賓不惜把學術尊嚴放在一邊,而要達到他自己認為必須達到的目的,可以說是不擇手段。然而,他不會承認這一點的,我預料他必然會再選一個台灣詩人,而加以稱贊,以表示他做學術的公正。

我們有參加國際會議的人,也有把中文翻譯成國際文字的人,到底該怎麼做,才能讓外國學術界及文學

界不會有雙重標準?

李昂:這次會議後,我和劉紹銘都有很強烈的感覺。國際上對台灣文學的漠視,除了剛剛愁予講的那兩個理由之外,可能是覺得中國大陸經過文革、大躍進這麼多翻天覆地的大改變,以前由於政治的關係,什麼都不能寫,現在好不容易在程度上,可以寫了。所以,這些學者順理成章地推斷那邊可以寫很好的小說。

可能他們都忽略了一個事實:以愛爾蘭為例,這個小國也並非英國文學的「正統」,可是二十世紀初期,這裏出過太多偉大的作家,如喬埃思、詩人葉慈。這些人在文學史上有公認的地位。

大地方不見得就能出大作家。大戰亂是不是一定可以出好作品,也是未知之事。

這種心態要根本改變很難。中國人常說「只有錦上添花,沒有雪中送炭」,在文學及學術界也是這樣的。國家強時,什麼人都來靠在你這一邊;否則不只離開你,而且還要罵。

主動舉辦國際會議

劉紹銘提了幾個作法,倒是很有幫助。這些對台灣有偏見的學者,跟他們是否來過台灣很有關係。很多人對台灣有偏見,他們根本不知道台灣是怎麼樣的。我們官方送出的宣傳觀光小冊子,圖片中是個外國人身邊坐一群中國女人。政府刊物這麼侮辱自己的女性,這些老外要怎麼尊敬我們?

我們都覺得改變外人對台灣的看法,可能會連帶改變他們對台灣作品的看法。他們先不覺得台灣是腐敗的資本主義、落伍的第三世界國家,或許對台灣文學會有另外一種看法。

所以,台灣應該更主動來辦這樣的會議,而不是等著被邀請去參加國際會議。台灣並不是沒有錢,老實說,我們花在浪費和決策錯誤上的錢,多得不得了。如果會議由官方辦的話,外國學者會覺得是統戰。民間如果有財團、工商界、或基金會肯辦這樣的學術會議,把很多的學者邀請來,這些人看完之後,若回去再罵台灣,我們至少尊重他們,因為他們至少跟台灣的作家接觸過,讀過許多台灣作家的作品。

這是在起步方面我們可以做的,至於成效多大?我們只能做一步、算一步。

第二種方式就是創作好的作品。真正的好作品拿出去一比,明眼人看了就知道,除非像顧賓這種人,故意要藉愁予來罵台灣。我認為台灣的作家大概也需要努力寫好的作品,這麼做至少歷史不會虧待我們。在短期內,我們無法讓很多人來注意台灣的作品;但從長程來看,只要台灣作家不輕視自已,不把自己歸做是「邊疆文學」,不妄自菲薄,我相信我們有相當平等的機會寫出好作品。

鄭愁予:台灣的作品是否有價值,我們絕不能因為有這樣的評論就懷疑自己。我在美國居住,每年都有很多大陸作家到我做事的學校來訪問。一般來說,他們對台灣作家的作品評價都很高。當然覺得台灣沒有好作品的人也有。但有一件事是值得台灣作家感到安慰的,台灣作家的作品一經翻印,在大陸的銷路就非常可觀,讀者的數目可能超過在台灣的發行量,可見台灣的文學作品有它一定的吸引力。

有些人批評台灣的文學作品有「島國心態」,其實文學作品經常脫離不了作者住的城市,甚至他的家族。這不是居住環境的問題,更遑論「島國心態」。

李昂剛提過的愛爾蘭,是個標準的島國,人口比台灣少,卻能夠出世界級、不朽的作家。又如丹麥及北歐許多國家,他們人口也比台灣少,也有非常好的作家。所以,島國不是一個基本的問題。

基本的問題是要有些超越,有些太「個人」的作品,很容易讓人懷疑:這個大時代和你有關係嗎?真正成功的作品,可以從一個家族甚至個人窺見這個時代。

包括海峽兩岸的中國現代詩和小說在世界上的地位如何?我們面臨的挑戰是什麼?

鄭愁予:從西方一般大出版社出詩選的情形來看,不管是海峽的那一岸,中國詩都還沒有受到應受的重視。他們對待中國詩,還是以「地區」文化視之,並沒有把中國現代詩放在世界大詩壇裏。

拉丁美洲的詩卻極受重視,很多出版社翻譯他們的作品。而中國現代詩有限的幾個選集,在選集前面還必須作很長的序,因為詩被翻譯成別的語文時,讀者很難讀出詩的妙處。

所以,中國詩在世界詩壇上的地位是受到局限的,沒有被廣泛地注意。

李昂:我想中國現代文學地位普遍不高,小說可能好一點。詩翻譯起來,很多味道都失掉了,所以很難看出它的好壞。在小說中,語言不是最重要的媒介,所以情況比較好,比較可能得到別人的認可。

最近有個大陸作家作品翻成德文後,不到一年就賈了一萬八千多本,就是很好的例子。大陸作家的作品受到注意和認可,是因為他們有一流的翻譯家替他們翻譯,使他們的作品能譯成外國人可接受的世界級文學標準。

我相信好的文學有一個標準;它探討人類共同的人性、共同的處境、在不同政治經濟體系下的心靈狀況等。不管是中、西方,這個標準應該是不變的。

如何才能提高中國文學的世界地位?

鄭愁予:要成為一個躋身世界、人類文化史的詩人,古典文學的修養是不可或缺的;同時,對自已的文化及哲學思想體系,也必須有很深的感覺。世界級的大師就是這樣由一個文化跨越別的文化而產生出來。僅憑自己的才氣,當然可以寫出一時可讀的作品,但誰又滿足自己的作品局限在固定的時問和空間裏。

中國沒有史詩的傳統,因為中國的史籍自成一體系,大家把書經、戰國策、史記、資治通鑑等等都視為文學作品,既然歷史也是文學,詩人就不需再寫史詩,去做無謂的競爭。

但是在世界文學史上,史詩有很重要的定位。它可以把民族的文化和精神,用藝術手法表現出來,我們歷史中神話的部份,就是藝術手法的表現,現在的歷史書籍已是社會科學的學術著作了,這是史詩的重要來源。

而現代詩的表現技巧已可掌握歷史的素材。現在正是讓有魄力的詩人來突破兩千年沒有史詩的傳統的時候。當然,做到這一點所需要的修養也正是「傳統」。

李昂:我覺得台灣文學有個非常大的致命傷,就是我們沒有世界一流的翻譯家。有好的翻譯才能介紹好的作品,若我們只用三流的角色來翻譯台灣文學,怎麼能告訴別人台灣有好的作品?

目前在全世界,翻譯己成為非常專業的學問,我們應該訓練一些專業的人,來從事這個工作。

找到好的翻譯者把中國作品譯成外文,是不是一個提高中國文學地位的好辦法?

鄭愁予:翻譯詩需要當地的外國本來做。不但如此,若要譯成德文,最好是德國詩人翻譯;而且他必須對你的文化及文字特性有相當的瞭解,才有希望傳達你詩中表現的一部份。否則,不但不能傳達,反而造成反效果。

許多西洋詩人認為,詩是不可能翻譯的。例如,在中文裏有聯想,有新意的詞彙,翻成了外文卻未必。文中有「文趣」和「理趣」,「理趣」勉可翻譯,「文趣」卻不能;這就會喪失它的趣味。拉丁詩人的詩節奏感非常強,翻成英文就無法表現特色,也是一例。當然,具有主題意識的意象是可以翻譯的。諷刺的是,好詩常常要避免主題意識。

比較一下海峽兩岸中國作家的創作情況和未來的挑戰。

鄭愁予:文革以後青年一代的詩人不少,較受重視的是顧誠、舒婷、北島、楊煉。以楊煉的潛力最佳,他具有寫史詩的素質。現在,又有更年輕的一代,年紀約在二十五歲上下。他們將來可能有希望超越北島、顧誠等人。

北島那一代的詩人都考慮到他們的詩要現代化,我們從他們的詩裏可以看到刻意表現這些的痕跡,此外,詩中也帶有「傷痕」意識。但更年輕的一代卻完全沒有顧慮這些。他們的詩非常自然,完全擺脫說教性,而很有濃厚的新存在主義味道。

大陸上有許多「條條框框」,最近逐漸開放。由於文藝政策改變了,允許顧誠、北島出國。台灣作家自己給自它的限制也應該放寬。這樣發展下去,會造成競爭的局面。現在,我們也不敢說台灣的作品一定以楊牧來說,他從小傾心古典文學,大學時代唸西洋文學。這兩種修養已有三十多年,在他詩中所表現的深度、厚度,是大陸北島、顧誠等人難以相較的。一個詩人除了有才氣之外,要能趕上楊牧今天創作的成就,少說也需要十年,更遑論對中國傳統文學和及西洋文學的研究了。

當然,這並非兩個必然的條件,但時間是個主要的因素。大陸如果真正產生一個在文學上有極高價值,且能流傳下去的作家,僅是時間的問題。這段時間是個競爭的局面,台灣的作家應特別注意的是要擴大自己的胸懷。

海峽兩岸的比較

李昂:中國大陸作家的作品,我看到的只是選集,最近發表在他們文學雜誌上的文章,我沒有看到;所以,我的資料可能慢了一、二年。

一般來說,中國大陸作家視野寬澗,處理的問題很大,包括從官僚到文革,整個大陸人民的改變及傷痕等。但他們的文章非常粗糙,一個作家三個月寫出七萬字的作品,非常普遍。因為他們有太多問題急切地想反應;而大陸媒體很少,文學作品不僅負有文學上的責任,也有社會責任。

大陸作家扮演了社會改革者、社會工作者和作家等多重角色。他們不會花太多心思,用一、兩年的時間去寫一篇完美的藝術作品,只想馬上寫出來,探討社會上的問題,讓大家覺得它所呈現的問題很值得討論。

這種匆匆忙忙的結果,文章裏就有很多明顯的錯誤,或者從懂文學的人的角度來看,有可以寫得更好的地方。但假以時日,他們把「立刻表現」的心態壓抑一點,而政策上又能配合的話,我相信大陸作家會有很好的表現。

海峽兩岸寫的內容很不一樣,各具風格,如果要作比較,是不公平的。

我倒覺得有個問題很值得注意,大陸作家會對台灣的文學工作有什麼看法。

我這次去開會,一些大陸作家問我:「台灣為什麼不學學大陸?」我覺得很有趣,於是反問:

「我們學大陸什麼?」他們又不好意思講。事實上,他們要講的是:你們那麼小、我們那麼大,而且是中原文化的主流,你們理所當然要向我們學。

藝術超越政治

我再問他們:我們要向你們學什麼?從詩經以來的中國文學傳統?這一點我們比你們有更好的傳統。在台灣這些書一直可以讀到,在中國大陸卻有三十年的時間,被打成極右派的思想毒素,完全碰不得。中國文學的傳統我們保留得比你們還好。那麼,是現代西方文學的藝術技巧嗎?這大概也很難講。就現代文學來講,整個中共這三十年來,只能寫下像浩然的「豔陽天」那樣官方的文學作品,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台灣這二、三十年來,已經接受了現代文學的西方潮流。所以,我們跟他們學什麼呢?

現代的大陸作家一直覺得他們繼承整個中國文化的正統,台灣作家應該跟他們學習、任他們批判。身為一個創作者,我個人認為,你們寫你們的,我們寫我們的,這是不相干的兩同事。我們在兩個不同的體制下,分開了這麼多年,不管將來如何,創作者應該是各自反映自身社會的問題。我們不去教訓你們的品質粗糙、技巧低落;你們也不需要來教訓我們是「島國心態」、「沒有接上中原文化傳統」。

海峽兩岸的作家應該你寫你的,我寫我的,在一個長遠的文化史或歷史上來比;那一邊能寫出好作品,我們應無條件佩服。藝術應是超越政治的東西,爭吵、偏見是無意義的。

(劉蕙苓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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