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負債200萬剪出第一個5分鐘短片開始,魏德聖就不斷刷新台灣影史紀錄。耗時12年籌畫、10個月拍攝、累積1萬4180次拍攝、3801個鏡頭,消耗2047卷、長達72萬呎的底片,等於從台北到雲林的距離。
「這些都已經是不可破的紀錄了,」魏德聖細數。
「台灣沒有過這麼大成本製作的電影,《賽德克.巴萊》已經是台灣電影的里程碑,」台北電影節策展人塗翔文肯定地說。
但從伊始,多的是不看好的閒言閒語。魏德聖為求逼真,花了8000萬搭霧社街景;為營造壯觀的叢林戰畫面,一個景動輒調度100多人上山,據製片黃志明估計,一個人的交通食宿一天就要近千元,每多拍一個月就多欠6000萬。
這還沒完,殺青後,還到北京、澳洲、新加坡做特效、混音。成本不斷向上堆疊,以致於不斷傳出果子電影欠薪、停工等負面消息。魏德聖坦言,為了籌錢,他嘗盡人情冷暖,憋了一肚子氣。「我不是傲氣,而是窩囊氣!」
他直言,政府喊文創產業喊這麼大聲,為什麼不把錢直接給做文創的人去發揮,而是把錢做創投?「現在才說要投資,之前很困難的時候怎麼不說呢?我多想在那些人面前講:『你要投資,但我不缺了!』 」
所幸,《賽德克.巴萊》的完成有如實現《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寓言:「當你真心渴望一樣東西時,整個宇宙都會幫你完成。」
新作角逐金獅獎 9月上映
拍攝過程很苦,但果子團隊收成很甜。繼6月中正式預告片引起熱烈回應後,8月《賽德克.巴萊》更入圍世界三大影展之一威尼斯影展競賽片,奪「獅」呼聲甚高。
有鑑於《海角七号》海外未上映就盜版猖獗,這次《賽德克.巴萊》保密到家,連同業間看過毛片的都很少。據傳,影片應該會到9月初威尼斯影展結果揭曉後才會公開。直到9月中下旬才會分〈太陽旗〉〈彩虹橋〉兩集上映。
因此,宣傳只能狂打導演牌。8月初,甫從新加坡做完後製回國,魏德聖就得狂跑通告。訪問當下,他邊講話邊咳嗽,「等10月換演員上(宣傳),我才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猶記2008年魏導在10月罕見的颱風天裡,風雨無阻地在台北辦公室內接受《遠見》專訪。當時的他已經紅了,但是沒有架子,獨自一人在風雨中騎著摩托車來受訪。當時他就讓記者們看《賽德克.巴萊》的短片,訴說他的大夢。
在2011年8月仲夏,他再次受訪,三年過去了,接近夢想只剩一步之遙的魏德聖,看過文創與電影工業的大風大浪,心中有哪些感觸?以下為專訪摘要:
談拍片 負債但賺到製作經驗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這次後製動用世界級人才,就你觀察,台灣電影產業還缺什麼?
魏德聖答(以下簡稱答):台灣有後製人才,但沒有整合鏈結。這不能怪他們,因為電影在台灣從來都不是個工業,組織起來也沒人養得起,除非有大製作才有機會串連。
今年的國片那麼多,市場起來有需求後,組織就會慢慢發生。 問:你12年前就開始籌拍《賽德克.巴萊》,你因此得到些什麼?失去些什麼?
答:我滿幸運的,沒什麼失去的,得到的很多。失去的東西都是形式上的東西,可以再被找回來的。
問:像什麼?
答:就是錢啊!但得到的真的比較多,得到最多的是製作經驗。另外就是發現,台灣工作人員的韌性竟然可以強到這個程度。
以往都是兩個月就拍完一部片,但拍這部的革命感情特別強,因為不管是物資、難度、問題,都是前所未有。
這種案子只會發生兩個結果:不好的就是沒拍完,人卻分崩離析,「沒有錢賺還搞那麼大,瘋子!我走!」但我們很幸運,走向好的結果,證明台灣電影有能力應付這種大案子。
問:接下來你還想拍哪些片?想做哪些事?
答:我還有很多故事想拍(註:指《倒風內海》三部曲),但會比較害怕,因為這個案子搞這麼大,大家對你期待值這麼高,如果想要放鬆做自己想做的事,心態要重新調整,我會害怕不知道如何把心態歸零。
好吧,就算我自己願意歸零,但環境允許我回到零嗎?環境都會希望我從100再往上加。
很多故事很棒,但不見得適合我拍,但我喜歡和人討論故事、然後實現的感覺。所以除了完成幾個自己非拍不可的電影之外,希望能和別人發展其他故事。
問:如何規劃《賽德克.巴萊》效應?海外市場反應如何?
答:希望上下集一起衝,能從2011年衝到2012年。現在談海外還太早。因為後製還沒完全完成,拿著毛片跟人家談,裡面還有鋼絲、藍Key板,很難勾起想買的欲望。
另外我們也很保守,很怕像之前《海角七号》那樣,大陸還沒上,廈門電影院就播「Sample」版了,不如就先壓著。不急,一關一關過。
問:華人國際級導演也很關注這部片,這次李安是顧問,吳宇森是監製,他們提供了哪些協助?
答:李安是在金馬獎遇到,他主動跟我說有什麼需要協助的。吳宇森的幫助就很直接,直接當監製,從前期就一直參與了。
其實一開始我也不好意思打電話給他,都是他主動找我,「討論一下吧!」我去北京、或他過境台灣,就一定拉著我談一下午。平均一個月一次。
缺資金 還是完成7億製作
問:你覺得你和你的團隊有什麼特質,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答:我覺得大家都悶很久了吧!大家都想要證明一些事情,只是之前一直沒有環境讓我們表現。
這個案子從開始找工作人員的時候,圈內就已經在傳:那支片子是一個比當兵還辛苦的工作。因此團隊成員都有心理準備:「我知道會發生困難,只是沒想到這麼難。」
到了拍攝當下,場景、美術這些本來設計要來感動觀眾的東西,演員反而先被我們感動了。「哇!真的搭一個這麼大的場景!」拍起戲也會更投入,要是不努力,就會被笑不專業。
最後我們就送給大家這個畢業證書(場記板),這也是工作人員能力的證明。上面的數字都是我們創下的紀錄,都是不可破的紀錄,只有參與過這部片的才拿得到這塊板子,總共發出300多片。那時候做這個還滿貴的,但我想這10個月就是這個價值嘛,他們也分享不到票房,唯一能給的就是一個證明,大家一起珍惜。
問:你有想過為什麼你能產生這麼大的影響力?
答:不知道欸,只知道《賽德克.巴萊》這部片拍出來的意義很大。這個案子這麼困難都可以被完成,讓我們拍電影的人走出去都很有面子啊!因為我們在沒有資金的狀態下,完成了一個7億的案子,而且做得很好。
問:就是希望從此在台灣,電影也是一個可以被期待的產業嗎?
答:對,希望是這樣。台灣電影和文創喊了這麼多年,都沒有用,還不是用經濟領導文創?
經濟如果可以領導文創,早就該發達起來了,為什麼讓企業主領導文創?好奇怪!文建會和國發基金撥了幾百億要給創投公司做文創,最後都用企業的想法去做,那文創力量到底在哪裡?企業來主導我,我會服氣嗎?你對文創的能力沒有我強、錢又是國家的,為什麼是國家給你錢來領導我?
我每次想到就很生氣,但不是傲氣,而是窩囊氣。他會賺錢表示他懂嗎?我不會賺錢就表示我不懂嗎?這個價值觀很奇怪。
論籌資 愈有錢的愈冷漠
問:拍攝過程一直有錢發不出來的消息,真正狀況如何?
答:我不是刻意要講這個東西,但沒有必要隱瞞,因為我沒有錢不是丟臉的事情。
這本來就是個該被支持的事情啊!就算不支持,也不該閒言閒語;不投資,也不該講壞話,或是製造已經停拍了的謠言,我們已經很困難了,還製造空頭消息給外界,讓我很生氣。
團隊也一度提醒我,不要再講沒錢了,士氣會不穩。但我就是要講:我沒有錢,但是我不丟臉;我沒有錢,但我們沒有停工。做這件事情是對的,全部人都在這邊堅持著,應該給我們掌聲,丟臉的是那些什麼都沒做的人。
整個過程真的讓我體會到,只能幫一點忙的,情義相挺;能幫很多的,一毛錢都不給。愈是圈內人,給得愈直接,愈是圈外人,愈讓你心寒。
問:是剛剛講的創投?
答:我不能再罵人了,但真的讓我感觸很多。目前錢雖然還沒完全解決,但已經看到方法了。所以我現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不缺了。我多想把這句話在那些人面前講,「你要投資,但我不缺!我也不要你的錢!」有些人到後期才說要投資,我就說,「我不缺、不接受了!」,講這句話多快樂!
看未來 勿忘初衷與韌性
問:有什麼想對團隊講的話嗎?
答:要永遠記得自己剛進入這個行業的動力。我也用這個故事提醒自己:當農夫種出很好的稻米時,除了感謝天、感謝沒有蟲害,感謝種子品質好之外,不要忘記不是只有你才能種出這麼好的稻米,換個人也可以,只是你剛好擁有了好的東西。
我有好的種子(工作團隊)、田地(劇本),但沒有水源(錢),才要到處拜託人。因此要記得,即使你是最強的,也會有要向其他人要資源的時候。
問:大家都覺得只有魏德聖才能拍得出7億製作時,你怎麼看?
答:這件事可以讓任何人完成,不一定要我。但要認清的是,既然我們是用很強的意志和韌性去完成這件事,別人肯定的也是我們的韌性,因此當回到田地耕種時,記得把最堅強的韌性展現出來。
我可以站在舞台上,也能穿著雨鞋站在田地裡。希望他們,包括我自己,都能秉持這個心態,再完成下一個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