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名作家侯文詠描繪醫界醜陋面的小說《白色巨塔》,暢銷全台,還拍成電視劇。
但若攤開楊志良新書,由於他親身參與許多醫療政策的規劃與執行,例如台大醫院等機構的經營,加上他性格直率,這本書揭弊的力道,更深入、更直接,像寫實版的《白色巨塔》。以下是部分摘要:
今年的五一勞動節,白衣天使破天荒走上街頭,抗議醫護人力不足,爭取合理的勞動條件。是怎麼樣的原因,逼得護理人員必須以集會遊行的激烈手段來抗爭?因為工作超時又超量,工作環境已經惡劣到無以復加。
在醫療成為企業化經營的事業後,醫院成為連鎖商店、醫療服務成為上架陳列的商品,讓白色巨塔起了質變。踏進醫院的病人彷彿臉上都標著$$$的符號,醫事人員變成工廠作業線上的員工,努力衝業績。
基層辛勞工作 高層忙於建設
社會的進步、所得的提高,台灣民眾對醫療的期待不再只是單純的疾病治療,還增加了美容養生、預防保健的需求。醫療體系進入競爭激烈的戰國時代,為了撙節成本、提高收益,大型醫院無所不用其極,其中最糟糕的是一再精簡人力,高度壓榨員工。
公立醫院從教學醫院到署立醫院,都遇缺不補,導致正式員工不斷減少,約聘僱占多數,同工不同酬,同樣的工作量,正職人員的薪水比約聘僱人員多上1萬、2萬。至於財團法人醫院,則是一人當多人用,醫護人員工作及工時都超量,但加班費申報有上限,無法申報的加班時數,往往在年底時被院方一筆勾銷,員工只能無語望蒼天。
醫院有盈餘,是全院上上下下所有同仁努力的成果,但多數的醫院管理階層希望自己任內政績輝煌,亟欲擴充版圖,醫院有了盈餘,只想著如何攻城掠地,卻沒有想到應該一方面提高對病人的照護,另一方面讓勞苦功高的醫護人員,共享收成的果實。
賺了錢就拚命擴充或兼併的現象,在某些大型財團法人醫院尤其明顯,彷彿這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嶄新的醫院建築、先進的醫療儀器,都成為管理階層洋洋自得的獎章。但這都是員工流血、流汗、流淚的成果。
許多大型財團法人醫院,結餘頗豐,但對社會的回饋與獲利不成比例。
歷年來,這些醫院派過多少醫師參與政府的國外醫療援助團?派過多少醫師支援台灣醫療資源匱乏的山地離島?他們的參與度遠不及在艱困地區經營的醫院,如埔里基督教醫院及屏東基督教醫院,這些醫院資源不多,卻不遺餘力投入醫療援助的工作,令人敬佩。
「獸」醫為賺錢 掉包病患檢體
醫療是高度專業的領域,巨大的知識鴻溝,往往讓醫師成為高高在上的「神」,不知人間苦難。
對病人冷感的結果,就是醫學倫理蕩然無存,如果只是把人當成「活體」來醫,那麼人醫就會淪為「獸醫」或「惡醫」了。
曾經有朋友跟我說,他在火車上聽到一群醫師在聊天,從他們聊天內容,可以知道他們是要去參加一場醫學教育的研討活動,這群醫師毫不避諱身處火車這樣的公共場合,高談闊論怎麼弄到更多的錢,從頭到尾,沒有人談到如何把病人照顧得更好。
原本用來救人濟世的醫術,反而成了戕害病患的工具。我的感慨更多,人醫怎可變成獸醫?
我上任衛生署長沒多久,2009年年底,醫界爆發大醜聞,不法集團勾結醫師,掉包病患檢體,切除健康人頭病患的乳房、子宮、卵巢、直腸等器官詐領保險金。涉案醫院由北至南,從署立醫院、區域級私立醫院、教會醫院到醫學中心,多達十數家。我覺得這是醫界一大恥辱,更無法忍受醫師如此不尊重生命,所以在司法定讞前,先對三名涉案情節重大已被起訴的醫師,祭出了最嚴厲的行政處分——廢止醫師證書。
這是台灣醫界有史以來第一次對醫師祭出最重的處分。過去對醫師的違法行為,最多撤銷他的執業執照,執業執照被撤銷就像駕照被吊銷,一段時間後又可以再申請。但醫師證書被廢止,就永無翻身機會,好比被褫奪(行醫的)公權終生。
這件事讓我感觸良多,是醫學教育出了問題,才讓醫師如此胡作非為嗎?我曾經在台大醫學系教授公共衛生這門課多年,每學年結束前的最後一堂課,我都會跟台下這群未來的醫師說:「以後請當人醫,不要當獸醫。」
人醫楊英哲 懷抱哭鬧病童
醫學系很多學生家境優渥,從小一路優秀到大,我都說他們是特別培養的飼料雞,關在籠子內,仰頭沒有看過天,俯身沒有踩過地,課本上的知識都知道,課本沒有的常識都不曉得。以前我帶醫學系學生下鄉做醫療服務,我還得煮飯給他們吃,因為有些學生連電鍋怎麼用都不會。
很少醫學系學生有貧、病的經驗跟體驗,又怎麼會知道貧病交迫的苦?很多醫師跟鄉下歐吉桑、歐巴桑的文化差距太大,對病人提出的問題,有的醫師不屑回答,有的醫師認為沒必要解釋,因為說了他們也聽不懂;還有的醫師覺得自己是神,病人聽就好了,「信我者得永生。」
我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例子,我跟學生說,以後要是看到你們看診時,是用非常鄙夷的眼光在看窮、老的病人,我絕對當場發飇罵人;沒有體諒病人的心,你們只會成為「獸醫」,而不是人醫。
「獸醫」是什麼意思?就是把病人當動物一樣不理不睬,反正我已經用我最好的醫術照顧你了,你還要求什麼?或是病人麻醉後不醒人事,不會唉唉叫,就把病人當動物宰之割之。
我常跟學生提到一位我印象最深刻的「人醫」——楊英哲醫師,1982年我幫南投縣鹿谷鄉評估設立農民診所時,楊醫師正在當地駐診。有一次我看到一個病童因為身體不舒服而哭鬧,楊醫師張開雙臂抱住病童安慰,毫不在意醫師白袍上沾滿鼻涕眼淚。
在我看來,這才是視病如親的人醫,非常有人味。楊醫師一直在南投偏遠山區看診,目前還在信義鄉地利村服務原住民。
莫忘行醫初衷 遵行醫生誓詞
醫師是高專業、高壓力的工作,獲得高收入是理所當然的事。但收入之外,醫師還贏得社會大眾的敬重,則是因為他們從事的是救人的神聖工作。在爭取合理報酬之前,醫師們絕不可忘記穿上白袍的初衷。
署醫採購弊案爆發後,至2011年5月,28家署立醫院涉案比例達四成,多位院長、副院長遭收押,這些醫界菁英,白袍上散發的不是藥味及消毒水味,而是濃濃的銅臭味。
醫師追名逐利,與相關廠商的曖昧關係、與金錢的糾葛,也是白色巨塔內高潮迭起的情節。
我在署長任內,看到部分署立醫院的院長每月光分獎勵金就可以分到30多萬、40萬,加上固定薪資,月收入何止40萬、50萬元。
所以我們修改署醫的獎勵金辦法,本來八成結餘分給醫師,我調降幾個百分點,院長分配的比例也往下略調,分給其他醫事人員,其實不過多個幾百塊,但對員工很有激勵作用。
台灣社會對醫師一向敬重有加,白袍象徵的不只是高收入,更是尊崇的社會地位。
只盼醫者能重回行醫的初衷,不要忘了,自己曾經在醫學院莊嚴隆重的授服典禮上宣讀的誓詞:「我將要憑我的良心和尊嚴從事醫業,病人的健康應為我的首要的顧念,我將盡我的力量維護醫業的榮譽和高尚的傳統。」(邱淑宜採訪,標題與小標為編輯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