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衛生署長楊志良，在署長任內一年半中，做了許多轟轟烈烈的事，包括推動二代健保、控告名嘴危言聳聽，延長HIN1疫苗施打、移送署立醫院弊案等，享有極高的民意支持度，但他堅持在今年初下台。隨身公事包被欣賞他的鴻海董事長郭台銘以超過500萬標下，轟動一時。
分析楊志良為何這麼受歡迎？其實是他展現了台灣眾多官員與政治人物中少見的「勇氣」，不管他的堅持對或錯，他總是忠於自己，講真話、不怕得罪長官與媒體。說他是台灣「最驢」「最白目」「最有GUTS（氣魄）」的歐吉桑都可以。
卸任半年多來，遠見．天下文化事業群附設的人文空間咖啡廳，成為他最常出沒的地點。因為他每週固定在這裡接受新書作者訪問．原先書名訂為《白目署長》，後更名為《拚公義，沒有好走的路》的新書終於在6月底問世了。
接受《遠見》專訪時，有話直說的他，面對各種問題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很多內幕都讓在場人大吃一驚。國民黨數次要徵召他參選立委，他都直接回絕「絕不可能」。
拍照時，楊志良特別準備了20年前他到西班牙旅遊時購買的馬克杯、上面有複製畢卡索繪製的唐吉軻德圖片。他笑說：「畢卡索的畫，只有這一張我看得懂。」他喜歡這杯子是因為當初規劃全民健保時，他自許要有唐吉軻德的精神，知其不可而為之。他又指著杯子圖畫補了一句：「唐吉軻德很白目，他旁邊這個僕人更白目。」引來滿堂笑聲。
採訪過程中，直率、勇敢、真性情的楊志良，如果硬要說出一個缺點，那可能只有「他真的很白目」。以下是專訪精華：
有知識、有愛心 才能做自己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擔任署長時，大家對你最深刻的印象就是直言、敢言，這種個性是天生的？
還是後天發展出來的？ 楊志良答（以下簡稱答）：可能我對不太重要的事就馬馬虎虎。但與公眾利益有關的事，我就一定挺身而出。特別是公義的事，明明就是對的，卻被扭曲或變得很無厘頭，那我不惜傷害到人，甚至得罪人，我也會出來講。
當年我在台大公衛所任教時，台大公衛所的人有誰敢罵反核的人？我當時當著他們面前說，如果大家能隨手把電燈關掉，少吹些冷氣，那也許就不用再蓋核電廠了。我這樣講，沒人敢嗆我。
從小不懂事，怎會嗆聲？是到讀了大學以後，對一些事開始有認識，瞭解來龍去脈，就可以有所堅持。
就像前陣子參加師大畢業典禮，有人問我給學弟妹一些建議，我的建議很簡單，就是「做自己」。做自己有條件：一是要有充分的學術知識，知道對與不對。其次是要懂得做人道理，有愛心，要付出，對社會有關懷，這樣才夠格做自己。
就像我在署長任內，有一次還激動地當著馬英九總統面前甩一份報紙，因為它的頭條寫著「疫苗奪命」，我看了很生氣，就在總統面前把報紙甩在地上。報紙亂寫，無中生有，讓我氣到在總統面前失態。
做自己不是很容易。我很清楚，要先對事情瞭解，才能發言，而不是亂罵。如果我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是非對錯，那我就不敢講。報紙偏差報導，影響疫苗的接種率，我非跳出來大聲說不可。
問：你的個性數十年來一路嗆到現在，有沒有吃過虧，或被人報復過？
答：沒有，從沒有被人家蓋布袋（台語：意指被打）。
其實，說實話的好處是贏得尊敬，別人反而會認為你比較公正。如不少立法委員對我不錯，雖有政黨立場，但最後都會跟我好好談，很禮遇我。
平常我搭公車或計程車時，司機們都會跟我打招呼。甚至有一次在公車上，一位老伯伯認出我，他說馬團隊裡面我只認識你，你很正直。
看報表、查不法 爆署醫弊案
問：你在署長任內，主動發掘署醫弊端，甚至請檢調單位偵辦，你如何發現的？有遇到阻力嗎？
答：我要說，我當署長，如果不知道這些署醫的不法情事，我就是笨蛋；如果知道了卻不去處理的話，就是混蛋。
我主動要同仁拿報表給我看。第一次同仁拿的不是我想看的，再請他回去拿來，我一看就發現不對。因為我以前管過醫院，很多東西一看就知道有問題，所以就請相關單位去查清楚，才有署醫事情爆出來。
問：署醫的事情你有何感想？
答：最讓人受不了的是很多院長月薪已經40萬、50萬了，他們還要貪污，這真的太可惡了。
問：醫師的合理薪資是多少？
答：這是有國際行情的。在日本如果想賺錢，醫師要到鄉村去工作，領的錢最多。其次是到縣市級的醫院去，領次多。最差的待遇是留在教學醫院裡，那些會做研究的醫師領得最少。名利不能雙收。
在多數先進國家裏，醫師的平均薪資是一般受薪階級的2.5到3倍。主計處公布台灣受薪階級平均薪資是3.6萬元，如果以台灣醫師平均約可領到20萬到30萬的月薪，那在台灣醫師薪水是一般人的7到8倍，國際上沒人這麼高的。
領得多我沒有意見，但領這麼多還要貪，那我就看不過去。我在衛生署長的薪水，排名100名多之外，我兩位副署長都領得比我多，署立醫院院長薪水也都比我高，因為他們是醫師，有不開業獎金。所以我超不爽，吃飯還要我請客（笑）。
健保制，稅難逃 醫師多怨言
問：那為何很多台灣醫師總是抱怨錢少賺，抱怨健保實施後收入減少許多？
答：不是每個人都抱怨錢變少，賺比以前多的大有人在。和信醫院院長黃達夫就沒有說錢太少啊！
其實，全民健保後，總體醫界的收入是增加的，因為多了900萬人納保，增加了就醫次數。過去，沒保險的人一年只看4次病，有保險的看13次。
我們發現，台灣每人每年的醫療支出都比經濟成長高，總醫療收入是增加的。問題是出在分配，醫療院所不解決，反要我們調高給付，不合理。
另外醫師抱怨健保背後有不能說的祕密，過去很多醫師漏稅。全民健保之前，台北市醫師公會的會員，平均申報每月收入是5萬元，鬼相信啊，表示統統漏掉了。
但是一有全民健保，馬上一報稅就是月入20萬到30萬，稅率40％，全部攤在陽光下，稅一點也逃不掉，這就是讓醫師叫苦連天、卻又不能說的祕密。
問：所以不是因為健保讓醫事人員薪水減少，讓醫護人員因此流失，甚至出現不足？
答：現在醫學院增多，醫師也多很多，不可能不足，只是競爭激烈，收入就會跟以前不一樣。
但護士的確不足。如果醫院給予醫護人員合理的待遇，醫師及護士不可能不夠。像護士每天要值大夜班，月薪才4萬多元，真的太辛苦。
問：你擔任政務官，民意支持度很高，有想過再出來為官，或出馬參選立委？
答：我的好朋友葉金川跟我說，叫我一定不要被說服出來選立委，「那是在消費我，」他說。
我對出來任公職或選立委一事，只有「敬謝不敏」。那些勸我出來的朋友，就不是我真正的好朋友，真的好朋友是不會害我的。
問：如果有機會再服務公職，你想做什麼事？
答：我想做的是稅改。但是他們一定說我不懂稅。
為什麼？二代健保修法過程最大的痛苦就是財政。我們國家財政上很右派，與健保不相容。健保是中間偏左，兩者就常對立。發展到後來就成了意識型態，比統獨還麻煩。
在我看來統獨議題根本不是議題。我們討論統獨，統又能如何？獨又能如何？這些我們都無法決定，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
我想，我們的社會是要走比現在更公義，還是現在的狀況，這才是要討論的，而不要一天到晚拿著統獨假議題去騙選票。他們（藍綠）真的不是為了這個社會。
出新書、寫心聲 盼官員清廉
問：《天下文化》出版你的書，你期望這本書能發揮什麼效應？有什麼觀念要傳達給讀者？
答：希望能給讀者三項訊息，一是台灣如果繼續這樣下去會沒有希望，目前台灣被媒體、立法院及監察院綁架，讓真正有抱負、有理想的人，不管是業界、學者或常任官都不願意去做政務官，對國家發展沒有好處。
同時，政務官也不做長遠的規劃，不想未來的事，只能應付今天的事。連我自己在署長任內，也都不去想三個月後的事情，其他官員恐怕也很少人去想。可能只有馬英九會想明年的事，因為他要連任（笑）。
過去多任衛生署長的任期，平均只有7個月，太短了，根本無法做長遠規劃。
其次，經濟成長的果實，勞動者無法分享，這實在是不公義的事。貧富差距增加，很多人用錢賺錢，就像郭台銘指巴菲特不是神，是炒股而已。他們用錢滾錢，不是真正製造就業機會，對經濟成長沒有幫助。
你看，過去我們傳統的價值很好，父母工作賺錢養活一家人。但現在年輕人工作，賺的錢只有一點點。物價變貴、房價變貴，年輕人薪水卻沒有增加，日子變得更難過。經濟成長沒有讓勞動階級享受到，都是資本利得的人賺了大錢，這樣發展下去怎麼會不出問題呢？
最後一點是，我希望台灣少些貪污。這點台灣已經不錯，比起印尼等東南亞國家好，我希望更好。
署醫事件後，我認為貪污比錯誤的政策更可怕，因為貪污導致無法做出正確的政策。馬團隊這方面做得很好，都很廉潔。我希望持續保持，台灣會更有希望。
問：真的不出來選立委，或留在體制內改革？
答：不了。寫寫書，發揮的影響力可能更大。
雖然我接受教育，我受到國家裁培，有更大的使命為國家做事。但我這樣嗆聲直言的都是如此下場了，其他人還能好到那裡去嗎？還是寫書，讓更多人看了，有感覺去改變這氛圍吧！
問：署長任內有何遺憾嗎？
答：沒有，唯一說得上的，可能就是占據太多媒體版面，特別是上了太多次頭版，浪費太多社會資源，不應該。希望日後能少一些，也少一點像我這樣白目的官員。（徐仁全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