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週五,對政治人物而言,只是緊湊行程中的一小環,而這一天,行政院研考會主委黃大洲來到德基水庫,正在考察「農委會」的某項計畫;換了飛碟電台董事長身分的趙少康,則在攝影棚化妝室裡整髮上妝,準備進行電視節目錄製;而台北市長陳水扁遠赴美國,趕著一站接一站的「城市外交」。他們三者的共通點,是兩年前,曾經同台競技,一殊死戰。
台北市民也許還記得那場空前狂烈的市長選舉;人心蒸騰,彷彿生活就只有選舉;議題層級不斷攀升,談省籍、話認同、比愛國;選戰伎倆層層翻新,有台灣選舉史的第一場辯論會,有最大規模的遊行造勢,有最尖銳的群眾對峙場面,有候選人各自的CIS以及選舉戰歌,第四台、地下電台、公關公司全力投入選戰……。
三人今昔
當然人心不可能永遠隨著選舉沸騰,當年代表三黨的三位主帥,也隨著勝負咫尺,各自有了「兩年之變」。
誰也想不到當年指著官員斥喝的立委陳水扁,會變成今日扮演酷鴨、麥可傑克森、宋七力、超人,顛覆政治人物形象的市長陳水扁;而選戰激昂時,以氣魄的手勢,高吭「統統抓起來」的趙少康,今天則淡出政治舞台,除了經營電台,還上電視、主持廣播,暢談時下流行的同性戀、黑道、愛滋等議題;至於一向強調「做事不作秀」的黃大洲,入主屬於幕僚機構的研考會之後,卻有「越俎代庖」之嫌,不斷發新聞稿、開記者會,替新聞局扮演起政府化妝師的角色。
是政治環境丕變?還是他們各自從「民意」裡領悟到不同的訊息?在台灣,首都政治區向來引領政治的走向,若謂一斑可以窺全豹,這三位三黨象徵性政治人物的動靜舉措,或可為近兩年台灣的政治發展,描出輪廓。
自兩年前省市長選舉造就了首任省長、直轄市長,到今年三月首位民選總統產生,政治人物握有權力的理由全面蛻變。「過去政治人物靠著authority(權威)便可鞏固權力,現在則要加上popularity(聲望、受歡迎),才能真正擁有政治的正當性。」經常評論時政的作家楊照認為,相較於其他中生代政治人物,陳水扁總是走在所有變化之前,也適應得最好。
於是當陳水扁為青少年辦飆舞,與智障兒童一起在地上打滾、穿越障礙,被高中畢業生以水球「水扁」得溼漉漉、喘吁吁,以及以「阿扁本尊麥可傑克森超人」三合一造型、乘雲梯車凌空而降,他以極大的可塑性「與民同樂」的同時,其實也正在一點一滴累積其受歡迎的形象。
儘管陳水扁以「打破神格化、威權化」自許,仍然招致「作秀、形式重於實質」的批評。楊照解釋,在威權體制還在過度期間,相較於李登輝總統擅於以權威累積聲望,陳水扁卻一味為了受歡迎而取悅於民,自然略遜一籌。
預留天空
同樣的政治趨勢看趙少康,不少政治觀察者相信,趙少康轉移媒體舞台,只是一項迂迴的政治動作,藉著媒體的曝光度,適足以延續不墜的聲望,未來若再度進軍政壇,反而預留一片天空,進可攻、退可守。
曾經是趙少康助理,現任新黨政策研究委員會副執行長邱智淵表示,趙少康是能衝能玩的造勢型人物,蟄居新黨黨部無疑是龍困淺灘,而未來二、三年,趙少康可以挑選的政治位置愈來愈少(除非重任立委或人閣),選擇媒體再出發,也契合其直言坦率的性格。
沈潛將近兩年,黃大洲從研考會復出,一改過去市長任內只做不說的性格,而力求在媒體曝光。
主跑行政院的聯合報政治組召集人黃鴻鈞就發現,研考會只不過是政府的幕僚單位,而黃大洲入主之後,往往是做了一點,就說很多。即便卸任市長已經兩年,仍然不時緬懷過去任內的政績。例如今年賀伯颱風過後,大安公園樹木倒得少,台北市除社子外沒有淹大水,歸因於基隆河截彎取直成功,黃大洲便希望記者發稿,稱頌過去的施政。另外,黃大洲也始終念念不忘出版「台北我的愛」一書,把大安公園、拆遷中華商場、基隆河截彎取直的甘苦經驗,推銷給台北市民。
不過曾經是黃大洲機要秘書、現任農委會技正的莊錦華則解釋,黃大洲並非炫耀功績,而是從選舉過程中領悟,時代已經改變,政府官員認真做事,也需要媒體配合傳播,才能相得益彰。
不論選舉成敗,群眾支持的力量,成了現代政治人物不可或缺的動力,陳水扁、趙少康、黃大洲也都從大選中嘗到個中滋味,只不過,這也是一場改變他們政治生命的重要一役。
成者為王,陳水扁從此在民進黨莫定了不墜的地位。在市府十一樓的市長室裡,陳水扁暢談著兩年來最引以為傲的「觀念革命」;衝破老舊市府的官僚體系,提高行政效能的便民新市府,嚴密掌控的目標管理,突破禁忌,從思想解嚴到空間解嚴……。市長室玻璃幕外,五彩現代裝置藝術迎風搖颱,彷彿兩年前當選的喜悅還末褪去。
必須的變
在中廣攝影棚裡,趙少康參與中天頻道「誰與爭鋒」節目錄製,儘管有強大的燈光投射,錄影空檔時,仍然偶有踽踽獨行的落寞。「選舉時是高度的社會動員,民眾的情緒和注意力也比較集中,現在談呼群保義,怎麼呼呢?沒事辦個遊行,會有多少人參加?」趙少康強調,新黨是個內造政黨,公職掛帥,沒有公職,就沒有發言權,辭去黨職,是必然的選擇。
有了新舞台的黃大洲,則馬不停蹄地開會、視察、出國考察,忙得連接受記者採訪的時間都抽不出。「黃主委以前像學者,凡事求其理就夠了,現在較入世了,會特別加人對人的考量,以及社會圓融的一面。」知「主」甚深的莊錦華表示,黃大洲現在是以過去領八萬大軍(北市府員工)的做事手法,領導一個單純的研考會。
然而有在線上記者眼裡,黃大洲認其做事的態度沒變,只是用力的時間和空間都錯了。
如果以他們三人作為指標,他們各自的選擇與著力,多少也反映出三黨兩年來的政治發展脈絡。
隨者陳水扁打出天下的台北市新聞處長羅文嘉相信,兩年前,注定了陳水扁與民進黨其他政治人物的不一樣,而未來,民進黨會和陳水扁愈來愈像,因為陳水扁的執政經驗,正是反對黨的執政試煉。他進一步強調,其實陳水扁的變,還要加上一群隨著陳水扁身分轉變的幕僚,包括從民代到政務官、學者到官員、體制外到體制內、批判者到執行者。
身兼民進黨國際事務部主任的楊照認為,台北市政府是一個為民進黨挖掘與培養人才的絕佳位置,如果陳水扁不過於急躁,不但可以成就很多人,而且會成為民進黨的實質領袖。
然而從同黨籍市議員林瑞圖由並肩戰友,轉為「批扁」大將,卻隱隱透露這個鬆動的基礎。林瑞圖就以宋七力事件中,陳水扁急於與前立委謝長廷劃清界線為例,急急諫勸陳水扁勿為成就個人,而犧牲黨的利益。
是為黨舉才,還是與民進黨愈行愈遠?未來兩年任期,無論對陳水扁或是民進黨,都是一個反對黨首都執政經驗的考驗。
而創立新黨的趙少康辭去黨職,也促使新黨必須更進一步思索本身所面臨的困境。相較於其他兩黨,有較強烈階級及族群屬性的新黨,未來如何突破,趙少康的動向,或許正說明了答案。
在這過程中,部分新黨新生代遲疑,趙少康淡出政壇,是否預示了新黨民意代表未來的結局。然而也有人樂觀認為,趙少康進一步與媒體結合,正是新黨未來的突破點。
新黨政策會副執行長邱智淵則有另一番思考:「大致而言,趙少康的光環大於新黨,藉此讓新黨見一下陽光,也許是好事。」他也引用新黨立委陳癸淼的話表示,未來是個沒有政治英雄明星的時代,必須打團體戰。
至於黃大洲,其實也是一個典型國民黨政務官模式。身為「天子門生」,黃大洲能揮灑的著力點並不多,沈潛也好,披掛戰袍也好,全賴上位者的自由意志。儘管黃大洲在新舞台賣力演出,卻甚少受到媒體青睞。
起落是必然
宦海浮沈,眼看他樓起,眼看他樓塌,陳水扁、趙少康、黃大洲彼此的成敗起落,究竟是歷史的定律,還是另一個政治時代即將來臨?
有人認為趙少康出走,象徵一個政治英雄時代的結束。依時論者楊照所言,戒嚴時代,是個偉人加官僚的政治,當閉鎖的政治打破初期,誕生了一批一呼萬諾的政治英雄,從九二年連年選舉,到總統大選以降,政治精力一路不斷消耗殆盡,政治便不再是每個人生死存亡的關鍵,政治英雄被淘汰是必然趨勢。
於是當年與趙少康一同在台北市議會、立法院頭角崢嶸的,包括林正杰、謝長廷、郁慕明,都在民主化過程中,或者退出政壇,或者褪去光彩。
即便如日中天的陳水扁,也有四伏的危機。也是政治觀察者的作家周玉寇曾在報上評論:陳水扁這樣英雄式的政治人物,擁有的是大多數選民偶像加希望,再添織上夢幻般的美麗期許,一旦在政治領導上跌入殘酷冰冷的現實,不僅是個人的傷害,還是社會某種集體思惟或信仰的破滅。
不過陳水扁顯然已抓住大勢,搶占兩年後連任的決戰點。當社會普遍以政務委員馬英九作為陳水扁的假想敵時,陳水扁已搶先一步攫取非政治性人口的資源,包括新新人類、婦女以及娛樂導向的選民,而這或可解釋陳水扁近來的政治動作,而傾向媒體、都會屬性的幕僚群,更是樂此不疲。
而趙少康的轉台,基本上也抓住了與媒體、娛樂結合的大趨勢,儘管趙少康強調道是個人興趣及自然的選擇,卻也承認,媒體的影響力的確較政治持久而有效率。相較之下,黃大洲則似乎見到大勢所趨,而有時不我予之嘆。
這二位當年同台較勁的政治人物變了嗎?就某部分人格特質而言,陳水扁的超強意志力,趙少康的剴切直言,以及黃大洲的埋首苦幹,似乎都還在他們的血液裡奔騰,只不過政治人物的興替起落,卻永遠是民主的宿命,也是政治的必然。
陳水扁:爭不是抓勢是抓心
問:你上任後,以各式各樣的新形象出現,背後的思考是什麼?
答:所謂「三合一」新造型,就是訴求觀念革命,台灣很多問題就是觀念革命沒有成功,過去政治人物給人的印象就是高高在上,高不可攀,大官被威權化、神格化,我認為市長也是人,市長喜歡年輕人,年輕人喜歡作怪,市長也會作怪,而且比年輕人更會作怪,就是與民同樂,被「水扁」(指其參加內湖高中畢業典禮的打水仗)為什麼不可以?這就是活生生市民生活的一部分。我們樂此不疲,「三合一」就是要打破神格化、威權化,包括介壽路改名,總統府前辦飆舞,士林官邸收回,都是從思想解嚴,一直到空間解嚴。
擺下身段
問:有人認為這樣形式重於實質,作秀成分過濃?
答:這就是不了解我們的用心和苦心,很多事沒有形式怎麼有實質?有形式改變才會有實質改變,不一定一場飆舞可以解決多少青少年問題,但要讓青少年了解我們關心你們。
問:你曾說演什麼像什麼,一個市長的形象應該怎樣?
答:市長本來就應該和大家一樣,一個多元的都市,市長要跟大家一樣,各行各業都是可以親近的。
問:有人說你的造型是幕僚幫你設計的?
答:其實很多都是我的Idea(點子),幕僚也不敢這樣建議我,其實我也覺得無所謂,可以擺下身段,和大家完全一樣,甚至更進一步。
問:有人認為你的施政很會「抓勢」?
答:不是抓勢,是抓民心,市政就是為大家解決最急迫的問題。像交通為什麼擺第一,甚至用我的政治前途來作賭注,壓力和反彈我都不為所動,市長可以不幹,選票可以流失,但我相信支持會比流失多,我也精算過,像掃黃,九五%市民是支持我的。
問:當年打希望、快樂,這兩年你快樂嗎?
答:當然有成就感就代表有希望、有快樂,雖然面對議會的壓力,也很正常,即使遷就議會,也不能得到百分之百的支持,所謂三黨不過半,也不過是這樣,可以接受這個亂象。
問:有人看目前的台北市府很具都會、媒體性格,這代表了未來的政治趨勢?
答:這樣說只說對了一半,交通問題不是可以靠媒體感受的,很多事不是媒體可以左右的,我們做得再好,也不可能得到百分之百的掌聲,我們不是為百分之百的人做事,是為良心做事。何況媒體對我們也不是最友善的,甚至有一些是新黨的傳聲筒、宣傳的工具,甚至議會問政過程中,少數記者還導演兼編劇,還是影評人。反正罵剩下就是我的。
問:這兩年來,你自己有沒有感覺到任何轉變?那場選舉改變你什麼?
答:事實證明,選民做了最正確的選擇,沒有那次的改變,台北不可能有今日的改變,對我而言,只是再次證明,只要有心、有力,就可以向不可能挑戰。
(林志恆採訪整理)
趙少康:想第二步都太遠
問:從政治人到媒體人,最大的不同?
答:現在生活比政治人物規律,比較能做想做的事,時間運用比較有效率,而且媒體的影響力較持續,效果比較長久。
問:目前你對政治的態度如何?
答:政治很重要,也有它有趣的地方和迷人之處,我在政治圈十五年,人生最精華時間都奉獻出來,轉換一下也好。
保持政治高度關心
問:促使你轉換舞台的最大想法是什麼?
答:我做事都是很順其自然,整個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必須要做一個選擇。像新黨組成,也是情勢的發展,必須成立一個黨,發揮少數關鍵的力量;而一且組黨,就必須參加選舉,儘管台北市長選上機率很小,不僅氣勢問題,還要帶動市議員打下一片天地,之後因為情況比預期好,所以辭掉立委,投下所有資源,可是傾全力了,沒有選上也問心無愧。後來幫新黨輔選立委和國代,打了兩場漂亮的戰役,已經完成階段性的任務。新黨是內造政黨,沒有公職就沒有發言權,不能因為一個人破壞一個黨的制度。
問:在新黨是不是愈來愈不能發揮?
答:秘書長還是可以做,只是發揮空閒有限,政治的舞台在立法院,不是在黨部,有選舉時黨部才能發揮功能,選完任務也就結束,何況媒體是我喜歡的工作,有趣,也很好玩。
問:你離開後,對新黨的影響?
答:一個政黨不能靠一兩個人,現階段我能做的有限,還是要靠有公職的人。
問:當年捨我其誰,一個人可以成就很多事,現在心情是不是轉變了?
答:選舉是高度社會動員,講的話、做的事,媒體都大幅報導,而且情緒和注意力也比較集中,平時呼群保義,怎麼呼呢?沒事辦個遊行,會有多少人參加?就像國家平時和戰時是不一樣的。
問:有人認為你到媒體可以替新黨開拓空間?
答:我沒有想那麼多。一面當秘書長,一面又要經營媒體,人家就很難說你客觀、中立。選擇是痛苦的,但還是必須要選擇。我絕對不會把飛碟電台當作新黨的電台,否則用新黨之音就夠了,成本低,一個月三十萬就夠了,不像現在一個月要六百萬。
問:也許經營商業電台是個無形的影響,觸角可以延伸到政治之外?
答:對,但出發點不是為了一個政黨,而且政治上上下下,我看太多了,媒體的影響力是持久的,我當然希望發揮它的影響力。
問:這會不會也是你將來回到政治的一項利器?
答:我現在真的還沒有想這個問題,將來會怎麼樣,老實說真的不知道,目前把電台經營好,對我而言是最重要的,想第二步都太遠了。
問:近年政治發展是不是促使你遠離政治的原因之一?
答:也不盡然,如果當時送上市長,也就做了,如果不參加選舉,還是繼續做立委,我對政治還是保持高度關心和熱忱。
(林志恆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