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台灣擁有那麼多拿國外學位的部長、首長，全世界大概很少有。按照道理，他們都很聰明，經過我們的教育系統，大學畢業後才能出國，但是，為什麼這些人瞭解現況能力這麼弱，改革的決心這麼差？
答：我想，是我們將教育跟訓練混為一談，有高學位，不一定是受了很好的教育。
台灣的教育其實不是教育，而是在做訓練的工作，不斷重複已經會的東西，沒有培養解決未來問題的能力。
一個人一直在學校接受所謂的「教育」，等於是在某種制約下前進，他對世界很多事情的看法，會受到別人的影響；在這些影響下有些人能脫穎而出，有些人不能。台灣企業界能拿到世界第一的是王永慶、張榮發、許文龍，他們三位都有個共通點，就是「沒有上大學」，可能就是沒有受到大學教授「誤人子弟」的教法，解決問題的作法不同，不依照常規，方式較為大膽。
我這麼講，學生會覺得有道理，但是教授可能會圍著我說，「李教授你怎麼講有損教授自己的話？」其實這也是真心話。
回國之後，看到大學裡很多重要職位的人，他們都是年輕時準備聯考，人生目的就是在考名校，大學畢業後就繼續準備留學，到國外跟教授作論文，回到台灣就當專家，對國內的情形不瞭解，對國外社會的情況也，樣不知道，實在令人遺憾。這是一個批評，當然也針對我。
所以，高學位的人作內閣，有些好處，但不一定都是很好。
給學生活動舞台
問：為什麼我們教育體系只是獎勵、鼓勵會考試的人？
答：你看，國小三年級不會最小公倍數、最大公約數、開平方的，就會慢慢被淘汰，到了國中成了「陪讀生」，每天上學八小時，不知老師在講什麼，他不能做怪，只能靜靜地看著黑板發呆，這很殘忍。接著來的飆車、吸毒的問題，能怪他們嗎？
我常說，知識傳授是訓練，我們的教育做了很多訓練學生考好聯考的工作，這不是教育。所有聯考、文憑主義的教育問題，都是發生在我們對教育的目的沒有想清楚，也沒有弄明白國民義務教育是普及教育，不是精英教育。
國中教育出了這麼多的問題，我們卻還是採用智育取向的精英教育方式，是不對的。每位學生都有專長，都應該有自己的活動舞台，我們的教育應該是幫助他們實踐人生的理想，不但要培養精英，更要培養能從事社會各式各樣工作的人。
如果我們下定決心要把學生培養起來，首要工作是大幅修改課程，把什麼世界七大奇觀、肥皂泡沫愈多愈好等，很多沒用的東西拿掉，加入技藝、動手的課程，其正要懂的東西不要太多，團隊學習的時間則要長，要把腦筋當作process(運作)而不是storage(儲存)，要每位學生學會學東西。
同樣地，老師如果不曉得學生成長背景、心裡想些什麼，也做不好教育工作，教育是老師跟學生的「協作」，老師要瞭解學生沒交作業的原因，是父母吵架？還是家裡沒桌子？而不是學生考九十七分，手心打三下。因此教育要上軌道，一定要實行小班制，尤其是國小一、二年級。
問：十年前你曾提出「教授治校」的觀念，這對教育界產生什麼變化？
答：美國柏克萊大學近十年亞裔教授很多，他們認為美國本來就是多種族的社會，在國際化的今天，不能再以歐洲文化作為教育下一代的中心，因此提出抗議，於是全校教授聚集在大禮堂討論，決定將必修課改為「美國學習課」，交由校長推動執行。
這兩套由下而上、由上而下，教授治校、行政理校的方式，是不一樣的，我們台灣則把它搞在一起。
我們講教授治校，是指由下而上的教學研究組織，但是大學法規定校務會議是學校最高決策機構，使得行政體系與教授研究組織常發生衝突，至很多人以為教授選系主任、選院長就是教授治校，最後連教育部長也說：「遠哲，教授治校這麼多年來，問題很多。」好像要我負責，非常不公平，如果真正聽我說的話，那還沒話說。
其實台灣社會反映的是很多人民主素養的水準。
學生學校雙向選擇
問：教育改革能不能成功，有個關鍵，就是專業自主權。前陣子彰化縣彰安國中公民老師出了很多時事考題，引起社會廣泛討論，你怎麼看這件事？
答：如果這位老師是自主地做這些事，應該獎勵她自主專業的理念，但是我會同時告訴她，最好不要用是非題考試，因為用簡單的方法把複雜的政治觀念表現出來，不是很好的評鑑方式。
考試不是很好的評鑑方式，打分數也是沒意義的，四十分與六十分、六十分與七十分有什麼差別？
我常抗議，一千年來的科舉制度還一直滲透在現在的學校教育，清光緒十五年時就說要廢科舉、辦學校，但是很不幸地，科舉作法筆試還是從後面進來。
最顯著的例子是聯考制度。台灣農業社會時期很有人情味，老師評鑑學生容易有感情成分或受家長拜託影響，常常沒法做客觀評鑑，所以採行聯考制，大家都來考試，是非題由電腦打分數，人的因子可以排除在外，如此一來，卻扭曲了學習的真義，只管你的看法和我的看法是不是一樣，學生是不是有自己的看法就不重要了。學習評鑑應該是長期、客觀、多方的觀察。
我曾參觀美國學校，有位教歷史和社會文化的老師，將學生評鑑分成十個部分來觀察，並清楚告訴學生。家長看到成績後才會知道學生哪方面做得好，哪方面做不好。美國大學校長也會說，學生在校表現跟高中時的表現是最有關聯的。
如果這種事情能在台灣上軌道的話，比較理想的大學入學方式應該是「雙向的選擇」，學生選擇學校，學校也選擇學生。但在台灣較不利的是，我們社會還是不相信老師能客觀地評鑑學生，當然這不應全部責怪老師，因為老師還沒受過很好的評鑑訓練。
雜音干擾事難行
問：教改會建議從國小開始學英文，但引起一些不同聲音，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答：高度國際化的今天，英語教學可以從國小開始，國中時語文能力就會發展得很快，教改會因此建議，小學即可開始簡單的英語教學。後來我們看到本土教學的母語教學，如閩南話、原住民母語教學，都是由羅馬拼音學起，因此建議，乾脆從英文字母學起，不要再用ㄅㄆㄇ，以字母作拼音，學習閩、客、原住民母語，可減輕學習負擔。
我們提出這個看法後，教改會的電話響啊響個不停，有些人還威脅我，「要讓你死得難看。」
每次提出一樣事情，報紙一定有人贊成，有人反對，而且同意的人不一定會大聲地說，反對的聲音卻一定很大聲，結果很多事就做不下來。這可能是因為長期生活在威權統治下的關係。
這就是為什麼教改會要到全省各地作巡迴開講的原因。不過溝通過程中，有些雜音會不斷出來干擾，其中以標準答案的制式思考方式最難處理，是與非的思考方式，常常使人不曉得多元社會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答案。
例如老師要學生以四個字寫出做事應有原則，學生回答「盡心盡力」，但標準答案是「有始有終」，所以老師說他不對。
問：教改牽涉到的範圍太廣，很多人很懷疑教改到底能否成功？你自己有多少把握？
答：電腦發明到現在，技術發展不斷，進步變化快速，這是因為電腦使用者、設計者一直有回饋機制運作；本世紀初，萊特兄弟發明飛機，現在也已改進為噴射機；但是同樣的一百年期間，我們的教育發展卻沒有很大的進步，主要的原因是我們教育體系到現在還沒有回饋的機制。
我們從事第一線教育工作的國小老師，一開學就要趕上課進度，時常到學期結束還沒辦法趕完指定的進度，學生跟不上，他們也無暇作補救教學，學生也知道老師很忙，有時要維持交通、營養午餐，有時要舉辦活動、收費管帳。
即使老師將體制上的問題提出來，上級單位就會改嗎？
教育改革應是永續的工作，教改會努力兩年所提的諮議報告，只是個起步，我不相信能解決所有問題，因此我希望將來建立制度後，能夠有回饋的機制、自省的機制，讓第一線教育工作人員一直能提供改善的方法。
(何曼卿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