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高雄縣黨部的辦公室裡，一心想把陳義秋推上縣長寶座的文宣小組在聚會商討對策。得知有人來訪，一名組員熱情地遞上名片，上面的頭銜是某大報地方記者。
夜色已沈，一位三十出頭的報社專欄組主任出現在台北市中山北路的丁守中競選總部。這位被同業形容為「鬼點子很多」的記者來去匆匆，不希望他擔任文宣顧問的消息被人張揚。
熱在其中
「政治可以冷觀，不要熱浴。」跑過三年國會新聞，主播華視晚間新聞的李豔秋在大選前說出她對政治的觀感。不過，觀察台灣的新聞界，固然有人在年底選戰中冷眼旁觀，謹守報導職責，但是熱在其中的新聞記者也歷歷可數。
今年以記者身分投入立委及北、高兩市議員選舉的候選人，除了中視記者周荃和中央日報記者賈先德，沈智慧、李逸洋和陳學聖三人都出身中國時報。加上歸屬聯合報系的女性雜誌總編輯秦慧珠，聲勢更為浩大。
躍上檯面的記者忙於前線廝殺，隱身幕後的記者也不清靜。民進黨台中縣立委候選人蘇瑞雲在競選小冊子中，將聯合報、自立晚報及新新聞雜誌社的記者列為助選幹部。聯合報副總編輯高惠宇，則被一名國民黨台北市議員候選人列名後援會主任委員。
「記者絕不能與政治掛鉤，」談起記者的專業角色，亞洲華爾街日報的美籍駐華特派員麥健陸語氣堅定地說：「記者唯一能令人信服的，就是廉潔誠實的人格。」
「日本的大報社規定記者不能去助選，違規的人可能被調職或解雇。」日本產經新聞社的駐華記者岩野弘指陳。
其實，參政並非記者的禁忌，傳播學者鄭瑞誠便強烈主張：「記者有參與政治的權利。」事實上，國內外皆不乏記者從政的前例。前日本首相安倍晉太郎參選國會議員前是記者，現任南投縣長吳敦義和監察委員鍾榮吉都由報界跨入政壇。
複雜的糾葛
令兩名外籍記者困惑的是，台灣的新聞記者與政治似乎始終有複雜的糾葛，面臨利益衝突時，記者的專業角色模糊不清。 熟悉中國新聞事業發展歷史的學者指出：「黨員辦報是傳統，記者做官很平常。」記者與官場素有淵源。
年輕一代的記者不諱言，這種角色糾結仍然存在。一些資深記者分析，記者平日與報導對象和消息來源的交往有親疏之分，即使不掛名助選，下筆也可能有輕重。
部分涉入政治運作較深的記者，甚至會被歸為某一派系的人。一位聯合報的記者便透露，社內曾有地方記者與派系糾結太深，受到敵對派系強烈杯葛，最後被報社解聘的例子。
人情、道義和利益的召喚，還有政黨的徵召，選舉時人際關係被動員到極致，記者涉入的範圍就更深廣。據參與助選的記者指出，動員的層面涵蓋一級主管到出道一年的新鮮人。
記者可以「使力」的地方很多。資深國會記者陳守國分析，由於記者累積了一定的知名度，對社會脈動較能掌握，除了替候選人企畫文宣、上台助講外，也有人替候選人寫推薦信或新聞稿。
專業角色受挑戰
被認為對參政興趣濃厚的高惠宇則表示，記者不但可以出點子，還可以運用人際關係替候選人拉票。平日積極參與環保運動的自立晚報記者林美挪，乾脆留職停薪，到環保健將、民進黨立委候選人林俊義教授的競選總部坐鎮。
根據國內傳播學者的研究，媒體是選民獲知候選人消息的主要來源。執筆運鏡的新聞工作者一旦介入，是否還能持平地報導？
認為記者助選期間不必辭職或留職停薪的輔仁大學副教授翁秀琪表示，多重角色的扮演在社會中屢見不鮮，在不同情況下，「能分辨角色的優先性最為重要」，「你不能認定他一定會把角色混淆。」翁秀琪不以為然地說。
然而，角色的優先性在台灣新聞界一直是爭議的話題。傳說一些證券記者炒股票，產業記者兼公關；資深新聞工作者張繼高早已批評新聞界有角色蔓延、逾越本分的現象。
在美國時代雜誌擔任資深研究員的姜敬寬主張，新聞媒體應對「利益衝突」明訂規範。他舉例說，時代雜誌在利益備忘錄中便明白規定，職員不得以公司名義參與任何政治團體，或替某黨候選人競選。必要時，可以暫時離職，以個人名義參加。
遊戲規則模稜兩可，媒體主管對兼職競選和助選的記者也缺乏論斷是非的依據。台視總經理王家驊不贊同在職記者為人助選，並且主張記者如有意參選，應暫時離職。但是如有記者違背，他也只能「把利害關係分析給記者聽」。
媒體助選更可怕
如果將新聞事業視為社會公器，部分記者指出，需要廓清角色的不僅是記者，電視台和一些報社的負責人是執政黨中央委員，負有輔選責任。「媒體為人助選造勢才更可怕。」一名自認必須在處理新聞時與主管妥協的電視台記者說。
在野黨對新聞事業的認知，也同樣引人爭議。今年六月創刊的首都早報由民進黨創黨元老康寧祥出任發行人。在一些傳播學者看來，這份聲稱不是民進黨機關報的刊物，仍難脫反對黨的意識型態，能否以「公正、獨立、民主」的純新聞角度報導選戰新聞，不少人感到懷疑。
投身選戰的記者當然也有矛盾情緒。為人助選的記者不少，願意名字曝光的卻不多。他們一方面相信媒體是公器，記者介入選舉會影響報導的公信力；另一方面，卻又認為自己可以找到一片不受爭議的參與空間。
一名地方記者雖同意應該避免涉入選舉，「因為局中人不易保持客觀」，但是談到自己的經驗，又強調助選的縣市與採訪路線不同，比較沒有利害衝突。
有矛盾，也有掙扎
為執政黨出力的記者有矛盾，為在野黨助陣的記者也有掙扎。為了全心投入助選工作及避開瓜田李下之嫌，自立晚報記者林美挪決定暫時離開工作崗位。
今年以民進黨員身分參選台北市議員的李逸洋，九年前在中國時報任職時，便開始為當時的黨外雜誌撰稿，為黨外人士助選。台大政治研究所畢業的李逸洋同意記者握有社會公器，不該介入助選工作。但是他也強調，台灣的政治體制仍不合理，媒體工作者常遭受外力干預。這種不平的感受使他不僅為在野黨動腦，還投身反對運動。
如果記者在面臨角色衝突時，有自由解釋的空間；如果新聞事業是社會公器的原則可以妥協，出馬參選的記者就很難拒絕近水樓台的誘惑。
參選立委的中視記者周荃，曾因爭取在領表登記前主播新聞，而與主管發生爭執，記者與候選人的身分能否兼具，已在同業中引起爭論。
放眼螢光幕，來自演藝界的候選人四處獻藝，學術界的候選人名正言順地主持節目。周荃理直氣壯地質問，當所有候選人都想利用媒體製造新聞時，記者為什麼不能爭取露面的機會，「這是我的資源，用之唯恐不及，為什麼要避嫌？」她露出不解的神情。
今年參選台北市議員的中國時報記者陳學聖也認為，報社公然捧人固然有失立場，但是當候選人各顯身手，努力製造知名度的時候，他也不會拒絕報社和同業安排的受訪機會。
未必能換得選票
不過，媒體的支持未必能換得選票，政大新聞研究所的邱榕光曾在碩士論文中舉出有趣的例證。民國五十三年，高玉樹蟬連台北市長的寶座。分析當時台北市各報對市長候選人的報導，他發現各報支持國民黨候選人周百鍊的新聞竟是高玉樹的五倍。
媒體旗幟鮮明地支持記者參選，有時還會引起反彈。聯合報記者陳春木有過這樣的經驗。
民國七十四年，原任聯合報市政新聞召集人的陳春木角逐台北市議員。由於他與趙少康屬於同一選區，當聯合報「不小心」在版面上獨漏趙少康的政見發表會時間時，趙少康和他的支持者便不客氣地批評陳春木和聯合報。
趙少康高票當選，陳春木鎩羽而歸。他感歎地說：「少數同仁的錯，變成了我的負擔。」
有人說，從官場倫理到交通秩序，台灣是一個沒有遊戲規則的社會。但是新聞媒體既以第四權自許，代表無形的民意，大眾傳播教育協會理事長王洪鈞認為，面對角色混淆和利益衝突的現象，「新聞媒體應該自己來管」。
角色分明，對一些不堪人情困擾的記者反倒是解脫。一位被民進黨候選人列名助選幹部的記者表示，她事前並不知情。談起民進黨內複雜的派系鬥爭，她惶恐地說：「我擔心以後採訪會有困難。」
「犯規或不犯規分不清，人情的糾葛永遠無法擺脫，」高惠宇對自己介入多位候選人的選舉工作，也有幾許無奈。她坦率地說：「如果分界清楚，對我反而是好事。」
讀者怎麼辦？
在新聞界本身仍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階段，讀者和觀眾可能會在選舉期間發現，某位候選人送禮慰問離職的台中市長張子源也成為新聞。或是某家電視台製作的選舉報導中，只有執政黨的候選人才能發表意見。傳播學者翁秀琪認為，教育工作者應該加強一般人的通識教育，培養他們分辨新聞真假的能力。
然而，多數學者建議，在瞭解記者未必能人人中立、新聞媒體未必家家以社會公器自苦之後，有心追求真相的讀者就不該輕信獨家報導，或執著於一種媒體。「畢竟貨比三家不吃虧，」一位執教的新聞工作者在幽默中道出幾許無奈。
選舉新聞的背後
吃不完的選舉飯，擋不掉的人情債，是記者採訪選舉新聞面臨的處境。
今年參選人數爆炸，如何讓記者發現自己這塊璞玉，就成為各位候選人挖空心思的課題。
中國人習慣在飯局中套交情，因此侯選人通當以請記者吃選舉飯作為第一次接觸。段數較低的候選人，自已決定飯局時間、地點，每家報社發張帖子，以為屆時大吃一頓，報社公關即大功告成。
選舉新聞有玄機
心思較細密的候選人，會先找一位資歷較深的記者，由其出面，邀宴負責該候選人選區的新聞同業。席間在旁猛敲邊鼓，同業多為新手，往往在前輩的勸誘下，認同此一候選人。就算沒被完全洗腦，日後處理新聞時，也不致有對其不利的報導出現。
有些候選人搞不清楚新聞界行情，不但多花冤枉錢，還因此敗壞名聲。某報台北市政組召集人，擔任一位市議員候選人的公關顧問，經常抬著新聞同業的大帽子，要求候選人作東上鋼琴酒店。每次取樂僅有與此一召集人習氣相近的三、四位記者到場，他們幾人玩得高興，候選人還以為整個新聞界都給擺平了呢。
吃飯喝花酒之外，候選人還贈送車馬費。台北市議員候選人送每名記者一、二千元不等；一位手筆大的準立委，每名記者以十五萬元打發，其本身的諸多缺點，被記者以「小節出入可也」一語略過。
除了候選人心態待檢討外，部分記者的行為也有可議之處。某發行量居全省之冠的報紙市政組大牌，對常請他上酒廊的候選人特別照顧，一般候選人的動態少加留意。他的好友提供給新聞界的通稿，竟原文照落一字不改，把廣告當作新聞處理。
出賣專業道德
候選人應付採訪記者之餘，也頻對報社主管下功夫，方式不外請客送禮。由於今年是解嚴之後第一次選舉，政治結構將有全然變動，一些具有政治企圖的報社主管，也紛紛下注，在特定的候選人身上押寶。
某晚報主管，不但是台北市一位立委候選人的地下總幹事，為其規畫競選戰略外，還屢次暗示該報記者「掌握報導方向」。記者據實報導此侯選人的劣跡，立刻被打入冷宮。
媒體處理選舉新聞，不免會掉入這些陷阱。一般民眾想要瞭解候選人，恐怕親自參加侯選人的政見會比較保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