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前世台會會長陳唐山進行完三個多小時的訪問後,我們的臉上部帶著一份疲憊的神情。我請他送我一程到我辦公室附近停車的地方,他遲疑了一下,然後說「好」;當我們走到他的車旁時,我才瞭解,他遲疑的原因,他說:「很抱歉,車子很破。」
繼續付出代價
在途中,這位歷經多年政治抗爭,讓政府極為頭痛的人物,以感慨和無奈的語氣說:「我竟然天真的以為一九八七年回去時的表現很好,從此回台灣應該沒問題,沒想到……也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原因。」
我帶著沈重而有點茫然的心情,駕車沿著波多瑪克河的公園公路回家。他說他支持李登輝總統的外交政策;他說盲目地追求台獨是危險而不負責任;他說將來如果民進黨執政,若做不好,他一樣要加以批評。我不禁反問自己:「如果他不是有意騙我。政府為什麼不再讓他回台灣?」
陳唐山說到一九七九年父親在台過世,無法回去戴孝守靈時,他眼眶內帶著一些閃光;在談到國台語問題時說,沒有被壓迫過的人永遠不會瞭解被壓迫人的心情。「到底是他們反政府,還是政府壓迫他們?」「如果國內的言論已到了百無禁忌的地步,為什麼海外還有人要為當年的一些「不當」言論付出代價?」
冤冤相報
就在思索這些問題時,車上錄音機放出羅大佑去年的一首歌曲「遊戲規則」,我猛然地想到「黑名單」豈不正是一場遊戲?而它的規則又是什麼呢?
決定黑名單的人認為:「你們在海外造謠、搞台獨、破壞政府、到美國國會作偽證攻擊我們,還和國內反對人士結合……我就不讓你們回台灣。」
而被列入黑名單的人心裡想的是:「國民黨是外省人,由大陸來欺壓我們台灣人,在二二八事變中殺害我們台灣人,不讓我們說台語;現在我人到了美國,我不但要罵你們,還要用暴力推翻你們;我偏不說北京話,我的下一代也不說;我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
羅大佑說:「也許是為大家,也許是為自己,目的可能都一樣,遊戲規則;敢做就敢當,敢愛就不怕難,自己打仗自己上,遊戲規則……」
羅大佑的遊戲規則。雖然不完全符合「黑名單」的「遊戲」,但海外異議分子和政府情治單位確實是一種「以眼還眼、有仇報仇」,「敢做就敢當」的對立關係。
如果政府的黑名單是要懲罰這些人,許多例子都顯示政府達到了這個目的。
華府「台灣國際關係研究中心」執行秘書柯邁政(Marc Cohen)說:「台灣政府禁止我到台灣觀察政情,對我無異是一種最嚴厲的懲罰;他們一槍打死我也就算了。免得我因為想看台灣的發展卻看不到而難過。」
柯邁政以研究台灣政治為業,一九八六年抵台觀察增額國代、立委選情後、就不得再入境台灣。他活躍於華府台灣人政治社團,曾在美國貿易代表署就台灣的勞工問題,作了對中華民國政府極為不利的證詞,為華府親台人士所不滿。
今年五月一日,十餘位遭政府拒絕入境的海外異議分子(包括最近在台灣鬧得滿城風雨的李憲榮),就「黑名單」問題於華府舉行記者會,加拿大物理學家林哲夫在會中提到當年母親過世不得返台時,激動地老淚滿面。
應該相信誰?
可想而知的是,在近三十年的政治對抗中,如果我們聽過這些海外異議人士的說詞,不知還會有多少起令人鼻酸心痛的故事,覺得這個政府實在無情無義;而如果我們相信情治單位對這些人的報告,我們又會痛恨這些人偏執的言行。覺得他們實在「罪有應得」。
無論真相為何,可以肯定的是,這絕不是一個健康而正常的政府與僑民的關係。一個健康的政府不會以懲罰僑民為樂,一個真正愛鄉的人,不會利用一切機會,使用最難堪的字眼來破壞自己故鄉政府的形象。
這種冤冤相報的關係,在台灣還處於戒嚴,實行報禁、黨禁的時期,或許是唯一而無可選擇的遊戲規則。但是三年來台灣政治情勢的轉變,已非當年這些異議人士出國時所能想像。但這些被排拒於國門外的人,無視這些進展,非但仍以嘲諷、戲謔態度談論國內的政治現象,並且不願承認現存政府的合法性、不接受國旗、不承認有國語、盲目地推動台獨運動,造成他們入境的障礙。
同樣的,當國內朝野兩黨已能在差異中,以和解、容忍、妥協的遊戲規則化解抗爭和危機時,控制進關大門的公務員,仍以草率、短視、狹隘、落伍的安全觀念,拒絕一些態度早已緩和的異議人士入境。例如,今年二月獲得台大醫學院客座教授聘書的李應元博士,卻被警政署入出境管理局拒絕其返國。
化解舊怨的機會
事實上,情治單位牢控大門的作法,由陳婉真、李憲榮、羅益世等人相繼突破禁令的例子來看,不但無效。也徒失化解舊怨的機會。
陳唐山說,如果李憲榮是以正常管道返台,當不致造成如此的轟動,也不可能言行如此偏激。
發不發入境簽證,絕對屬一國政府的主權行使範圍,不受任何因素干預;美國前國務卿拒發簽證結巴游領袖阿拉法特到紐約聯合國演說,雖引起國際社會的一些批評,但也莫可奈何。結果只好把聯合國大會移師日內瓦,請阿拉法特到日內瓦演說。
事實上,我們的政府否認有黑名單這回事,他們是根據國安法不歡迎某些人士入境,因此也未遭遇外國的我評。但是在國內為了異議分子返國問題,引起如此大爭議之時,是否應檢討一下,這項主權行便得是否得當,結果是否適如其反等問題。
同樣的,海外反對人士,如果不是抱著正當的心態,無法接受台灣進步的事實,不顧意承認這個國家,和這個帶動進步的政府,則問題仍無法解決。
解鈴還需繫鈴人,要玩什麼樣的遊戲,就看守門的人和闖關的人是否願意一改冤冤相報的遊戲規則,彼批給對方一些尊重,才能解開這個結。
(樂為良為聯合報駐華盛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