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點1
罰則太輕?太信任台塑「自主管理」?
六輕出事後不少學者專家指出,政府對於六輕等石化產業,是採取自主管理的精神。
所謂自主管理是指,因為業者規模太大、細節太專業,所以政府採取信任原則,相信業者提報上來的監測數據,遇到民眾陳情,或有例行性稽查活動才會主動稽核。當然一旦發現業者謊報,就處重罰。這其實也是國外常見的做法。
自六輕營運後,政府也要求成立監督委員,由學者、專家、地方民意代表、政府環保官員等組成,每季開會一次,但委員平時要進廠區巡察,須有環保局人員陪同。
六輕監督委員之一的雲林縣淺海養殖發展協會理事長林進郎也苦笑道,「常去的話,他們會覺得你是來藉故要錢的。」
只是六輕量體實在太大,共計384支排放管道、10座汙水處理廠、1849座儲槽、149座裝卸料、170多萬顆閥片,以及44支燃燒塔等可能汙染源,若是業者不自我監督嚴謹,也不是政府與民間可以容易監督的。
去年,雲林縣就砸下7680萬元的公帑企圖監測六輕空氣排放,但只能監測不到40%的範圍,環保局空氣及噪音管理科科長戴東鴻大歎,「要罰到他們的錢,大概得花五倍的成本才辦得到。」
在這種情況下,重罰應該是必備的工具。但許多人指出,政府最常祭出的懲處動作,多是最高100萬元的罰款。 過去10年台塑總計只被環保署罰過約700萬元,以台塑的規模來說,猶如九牛一毛。中央大學環工研究所教授于樹偉解釋,「比起每天停工損失上億,你罰它一天100萬元,簡直無關痛癢。」
國外是怎麼做呢?很簡單,一抓到犯法、說謊,就勒令關廠,天價賠償金更令業者膽寒。最近英國石油(BP)在墨西哥灣漏油,被罰了200億美元。
前環保署副署長、環境永續發展基金會董事長陳龍吉舉例,過去政府曾把環保裁罰列為股票上市櫃的資格限制,就大幅提升了業界遵守意願。
日本的做法更絕,一碰上外界投訴,政府就會強制工廠停工,要業者自我檢查,抓出汙染源。于樹偉觀察,「他們的想法很簡單,你有能力經營;就要有能力管理!」
制裁需能追溯 靠陳情難嚇阻
事實上,政府的確已有所調整。去年環保署便對觀音工業區污水處理廠(榮民工程)長期偷排廢水及污泥,重罰了1.3億元,創下國內罰款紀錄,要向業者追繳過去5年的不當得利,連事業主管機關工業局也被罰了543萬元。 這次揮大刀,是按照「行政罰法」可溯及既往「不當得利」的部分,因此罰款比以往檢驗污水最多罰6萬元,一口氣暴增逾千倍,讓業者不敢再心存僥倖。今年初台塑仁武廠汙染若確定,若溯及既往,估計也會罰上億元。
環保署長沈世宏強調,從罰「未來」;改成罰「過去」。「這樣業者才有主動守法的誘因!」
不過,不少人也指出,目前陳情者需負舉證責任的制度,實在有待商榷。
雲林縣野鳥協會理事張子見解釋,現有「公害糾紛處理法」要求申訴者必須舉證,否則企業可以一概否認。但光憑民間的能力,要和專業石化廠抗衡實在力有未逮。
「只要有證據,我們絕對賠你!」一位台塑的經理曾這樣對林進郎說,氣得他回答,「石化業的汙染影響與健康風險,連官方機構與學界都不太測得到了,更何況我們這些老邁的鄉民?」
六輕環評委員陳清圳曾處理過一件特別的公害事件,有蝦農發現養殖場旁的廠區火光驚嚇到蝦子,導致莫名死亡,但蝦農不要賠償金,只要業者種一排擋光的樹林,仍遭拒絕。
陳清圳無奈地說,「只要業者一直否認,沒有證據,公害糾紛就協調不成,根本不用負責!」結果就是不斷抗告、協調,幾年耗下來,大部分人都會知難而退。
法規落實也有問題,政府目前還在和業者玩「警察抓小偷」的遊戲,可惜辦案效率不彰。如前年底發生的高雄大發工業區異味事件,至今查不到真凶,變成懸案,等同石化業的負面宣傳。
盲點2
缺乏爭議解決機制,政府未能扮演公正平台
當業者自覺有理、民眾卻又自覺受害時,誰能來評評理?
按理,應由公部門出面承擔決策責任。很可惜的是,目前政府似乎還沒有一套爭議解決的機制。
這次台塑引起的一連串風波,只看到廠商和民間各有擁護群及專業數據,反讓大眾愈看愈糊塗。
要發展爭議排解的對話機制,首先必須讓資訊公開,並且得到各方信任。但目前缺乏這樣的機制。
按照目前法令,個別廠商的工安事故、環保裁罰的調查報告,都是不能公開的機密。除非進入訴訟程序、被列為呈堂證物,政府才會提供給法庭做為審理資料。因此當《遠見》記者試圖向主管機關調閱台塑集團的過去工安紀錄時,根本調不到,政府其實已經違背人民知的權益。
中臺科大環境與安全衛生工程系系主任徐一量分析,「法令規定,要有傷亡才算重大工安事件,事後才會有簡單的調查報告,」按這套標準,台塑今年的三把大火,都會因「沒有傷亡」而不用列入官方的工安資料庫,過幾年後便被遺忘了。
封鎖資訊,只會讓外界更猜疑。廠商的工安與環保紀錄,對民眾來說,都是必須見光、可幫他們瞭解企業作為的可公開資訊。
策劃專家會議,擴大公眾參與
再來則是需要一個對話平台,讓爭執的兩造釐清爭議,才有一個彼此都可接受的結果。
目前環保署長沈世宏已引進「專家會議」的溝通機制,讓不同立場的人來一起辯論,希望愈辯愈明。
不久前,中興大學環境工程學系教授莊秉潔提出國光石化將造成全台每人減壽23天、汙染擴及其他縣市的研究,環保署便請他來與其他專家開會當面溝通,並重新修正國光石化的社會成本數據,包括白海豚保育、濕地影響、居民健康影響、農漁業損失、全球暖化影響等諸多面向。
莊秉潔表示,「過去台灣在做環境工程和健康風險評估的,是不同的兩批人,」他那份研究,大概是歷來第一份綜合兩者專業的報告。
只是當專家也吵不出個結論來時,又該怎麼辦呢?連台塑高層都抱怨,怎麼政府都不做決策,讓專家吵不休?
陽明大學科技與社會研究所教授傅大為提醒,「其實很多東西是沒有定論的,找專家也不一定能解決。」
當正反兩方吵成一片,社會上還需要更公正的第三方專家與關注團體加入評估過程,如北歐國家的公民會議,意見便可直達國會、甚至影響政策走向。
他比喻,「這就像美國法庭的陪審團,老百姓也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斷。」
如今,石化業面臨的爭議,反映了台灣多年來的產業政策制訂過程,已到了一個必須調整的階段,必須重新納入新的評估元素與新的溝通協調機制。
除了經濟價值與產業關聯之外,台灣還需要理性思考更多「非經濟」的因素,比方說環境衝擊、健康風險、居民感受、資源排擠等面向,還有整體社會的價值觀。
從雲林縣淺海養殖發展協會理事長林進郎身上,就可發現到這個現象。年近六旬的他,年輕時大部分時間都在台北打拚,直到父親晚年生病,他才回故鄉台西,陪父親走完人生最後一段路,之後便繼承父親留下的蚵田。
看到周遭開始被抽砂填地,即將成為大型工業區。身為村裡唯一的識字者,林進郎開始投入環保運動,起身與大公司對抗。經過近十年的奮戰,他終於幫台西趕走了國光八輕、台塑大煉鋼廠等開發案,替村民保住捕魚過活的海田。
六輕環評委員之一、雲林縣華南國小校長陳清圳強調,「政府犯了一個迷思,就是以為農業的GDP很小,卻忽略了它跟人民及文化的關係,」這些非經濟性的因素,很難被量化比較,卻可能同等重要。
盲點3
政府未制定減碳目標,放任高排碳產業擴充?
企業做表象、做半套的「漂綠」疑雲,是否也發生在政府身上?
在這場石化風波中,政府最先被檢討的就是,有無積極的產業低碳化政策?怎會放任高排碳產業不斷擴建?
直截了當地說,等這些重大開發案完工,台灣的減碳目標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
按政府規劃,台灣預計要在2020年回到2005年的排碳量水準(約2.5億噸)。但還沒瘦身成功、就已經急著增肥,不斷通過高排碳的重大投資案。
前兩年,台灣的總排碳量的確有因景氣滑落,每年減少1000萬噸。假如六輕五期和國光八輕都過關,未來這兩個工業區就會占掉全台約1∕3的排碳量(8000萬噸左右),屆時全台總排放量恐怕不減反增。
這種呼籲全民投入減碳運動,一邊請大家自備環保筷、少開冷氣、多坐捷運,另一方面卻任憑高排碳產業持續擴充,的確有「抓小放大」的嫌疑。就算全國老百姓多努力在日常生活中節能減碳,也不太可能抵銷這兩大石化業的排放量。
這便是前中研院院長李遠哲強調的觀點:「總量」減不下來,才是最大問題。
嘉義獨立書店「洪雅書房」負責人余國信呼籲,政府不該無限制地滿足企業要地、要水、要資源,卻忽略人民心態、不考慮生態環境。「政府不能再一直用產業利益向老百姓推銷。」
假設往後「碳稅」成為全球貿易的計價規範,台灣如此高的排碳水準會替企業增加多少成本?對國家經濟的傷害有多大?這些政府最好先想清楚。
轉型速度慢 應正視鄉民心聲
此外,長年來,政府一味地追求大規模、高產值的工業,如此一來,不僅忽略了弱勢產業的聲音,更嚴重低估傳統農漁業對環境的正面影響。
倘若一再將農地轉為工業用地,若爆發全球糧荒,目前有七成糧食仰賴進口的台灣,恐怕有錢也買不到食物。
解套的方法大家都想得到,就是鼓勵產業往高值化的方向走,盡量以現有廠區的改善與更新,取代擴廠,在減少環境負荷之餘,便能用就地更新、以新汰舊的方式,同時提高產業競爭力。
10月中的麥寮拱範宮,當晚正舉辦公視的六輕公聽會節目,上百名的麥寮鄉民們輪番上台說出自己對台塑和政府的建言。在眾多痛心疾首的陳詞中,卻有一段發人深省的溫和話語。
那是留著小鬍子、說起話來字正腔圓、聽不出雲林人海口腔的紀錄片導演林家安的一段話。
生於台西的他,15歲就離開這片「風頭水尾」的惡劣環境,到都市求學、工作,多年後才因拍片工作回來,跟著鏡頭重新認識故鄉,卻發覺人們和土地、歷史的距離都遠了,取而代之的,是海外的那片煙囪島。
「我們要的很簡單,就是讓後代子孫有一個美麗、乾淨、可以安全呼吸的生活空間。」雖然只是短短幾句話,但他眼中卻泛著淚光,聲音還有點顫抖。
這些話並不是環保基本教義派的偏見,而是一種幽微的人權請求,以及對於政府的期待。
時代變了,政府的政策思考也該跟著變。現在人民要的,似乎不再是白花花的鈔票跟經濟成長數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