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文（William A﹒Stanton）去年8月上任美國在台協會（AIT）台北辦事處處長一職，很難得接受《遠見》雜誌邀請，擔任第70場遠見人物論壇主講者，就「全球議題下的台美雙邊合作」，發表演講。對台灣而言，多年來在台協會台北辦事處處長一職，堪稱是「外交中的外交」，舉足輕重，讓這次演講備受矚目。
司徒文對台灣也特別有感情。1986年到台灣學過中文，女兒在台灣出生，房東是福華飯店創辦人廖欽福家族。在1987年到1990年間派駐美國駐北京大使館，遇到天安門事件，提供政治庇護給大陸知名學者方勵之夫婦長達13個月，最後他親自送夫婦兩人上飛機，離開大陸到美國，見證了大陸最動盪與兩岸對立的緊張時代。
事實上，司徒文親和力很高。說話也很幽默。只要去過美國在台協會洽公的人一定知道，那裡門禁森嚴，必經過兩道門禁檢驗、X光機檢查隨身物品、個人也要接受檢查等，手機也不能攜入，所有帶進去的影視器材必須事先申請，感覺比進入中華民國總統府還要嚴謹。
注重安全毫不鬆懈，絕對是AIT給訪客難忘的經驗。在訪問時，《遠見》攝影記者想邀請司徒文處長到未來內湖新辦公室模型前拍照時，身旁的新聞組同仁馬上起身去詢問安全問題。這時司徒文緩頰幽默地開玩笑說，「你知道，美國人都把別人當成恐怖分子！」
私底下，司徒文喜愛跟台灣朋友練習中文，也愛逛美術館與吃夜市美食，更計畫旅遊台灣各地。只是公務太繁忙的他，想做的事情都不太有時間做。就任半年多來，歷經美國牛風暴，司徒文如何看目前的台、美關係？以下是司徒文來台後第一次接受中文媒體獨家專訪的精華：
美對台，「牛肉」在哪裡？
不只爭議美牛，還有更多實質互惠
《遠見》問（以下簡稱問）：很難得，3月25日《遠見》邀請到處長對台灣產官學界重要的領袖演講，請問你最想透過演講傳達哪些訊息？
司徒文答（以下簡稱答）：我主要想談台、美雙方很重要的雙邊合作，其中有一些很少被討論與重視的項目。多數人談到台、美關係，都鎖定在貿易與安全方面，但其實雙方有很多合作關係。我想談四大面向。
第一、醫療保健，第二、環境議題，第三、災難因應，第四、科技合作。台灣有很多留美科學家、工程師，美、台因而能建立密切的科技教育合作，台灣在區域、全球議題上也扮演更重要的角色。這些有很多正面的好消息，只是媒體都不太愛報導這些。我老是被問相同的問題。例如美國牛肉、F16，當然，牛肉和安全議題很重要，台灣還是美國第十大貿易伙伴，這2300萬人口和美國的貿易額還超過10多億人口的印度呢。
問：台、美在這四項議題有哪些比較重要的合作？有哪些好消息？
答：例如肺結核、愛滋病、流行病等防治，雙方有很多合作。如環境方面，希望降低海上船隻碳排放，這些都是合作的方向。我一個禮拜前到蘇澳參加必翔集團的電動汽車工廠動土典禮，他們是全球電動輪椅、電動機車、老人代步車的領導廠商，真讓我大開眼界。他們的磷酸鐵鋰動力電池，專利就是來自德州大學，這是科技教育合作的例子。
至於災難因應管理與合作，莫拉克颱風期間，我們派遣直昇機來台，美、台都有救難專家，能夠迅速到災區救援，最近，退休中將古德曼（Lieutenant General Goodman）來台，他可是救難專家。事實上，美、台科技合作案就有180件，因此，雙邊合作不是只有看得到的牛肉。
24年來，兩岸如何巨變？
親身經歷從戒嚴到解嚴，從動亂到進步
問：你很久以前在台灣學中文，女兒也在台北出生，現在你回到這裡，覺得台灣有哪些改變？
答：1986年夏天，我第一次到台灣，現在回想，那時候的台北真的很不一樣。那時我在陽明山學中文，我太太懷孕，假使住在山上，距離醫院比較遠，所以，我們就選擇住在市區，就醫方便，我也能和很多人練習中文。那時我住在濟南路，房東姓廖，後來我才知道他是福華飯店的老闆。但是他生活很樸實，晚上常在他的小花園裡，我學完中文要離開台北時，他請我們吃晚餐，帶我們到福華飯店去，我才知道原來我們的房東有這麼大的飯店！但是他一點都沒有炫耀，還告訴我們很多中華文化，後來，我還用中文一字一字寫感謝函給他。
那時的台北，下雨會淹水，空氣也很髒，我早上洗車，下午就沾了黑色的灰，也常塞車，所以，我經常走路。還記得小孩出生時，帶到外面，鄰居看到就怪我們：女兒太小，要留在家裡。這跟美國很不同，美國人看到小孩哭，會叫家長要小孩閉嘴，但是台灣的餐廳，旁邊的人還會逗弄小孩，他們很喜歡小孩。20多年前，精品店、飯店不像現在這麼多，進口貨不易買到，經濟沒那麼繁榮，對外國人來說，有點不自由，因為還有戒嚴法。現在，可是脫胎換骨了，不只是更現代，講英文的人多了，政府官員留學美國、擁有博士學位的不在少數，我們美國的閣員有博士學位的僅14、15位，台灣超過我們。
問：你在兩岸都工作與生活過，也看到兩岸緊張的時刻，對於目前的兩岸局勢有何看法？
答：14年前（1996年），中共揚言用飛彈攻打台灣，股市也下跌，那時的局勢很緊張，我們認為，對峙下去不是辦法，而是隨著時間演變，改善關係，這對大家都好。所以，我認為現況進展是正面的。更多大陸人來台，瞭解台灣，看看中華文化的另類面貌，我想這是好的，而台灣人到大陸走走，也是好的。我聽說不管任何時候都有80萬台灣人定居在大陸，工作或讀書，或探親。
台美關係，會受ECFA影響？
美國支持重要貿易伙伴發展更穩定
問：台美關係一度有點緊張，你會如何形容現在的台美關係？
答：和24年前相較，雙方關係變得更多元，有更多合作空間。當年，台灣想實行民主制度，兩岸關係艱鉅，後來遇到1996年飛彈危機，情勢更緊張。然而，世事多變，那時我的中文老師根本想不到可以到中國去！誰又會想到現在兩岸每週有270次直航班機呢？現在，美、台關係更趨成熟，從某方面來看，也更好了。我們兩個民主政體，價值觀接近，有共同的利益，就區域穩定、繁榮來說，多方面的合作已變得更好。
問：兩岸已經大三通，交流很多，甚至要簽署ECFA（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你覺得會影響台、美關係嗎？
答：我想不會。美國政府的立場是支持ECFA，這對區域穩定、貿易都是好的，也是大家的共同利益，這不是零和遊戲。美國是台灣的第三大貿易國，但是，台灣生產的零件，有很多送到中國，組裝之後再送到美國。例如，XBOX、惠普（HP）電腦、iPod，就是在台灣生產很多零件，因為你們科技領先。微軟CEO史蒂夫．鮑默爾（Steve Ballmer）幾個月前來台，就說全球三大科技重鎮，除了微軟總部西雅圖與矽谷外，第三個就是台灣了。
朝野關心，TIFA何時重啟？
受台韓輿論影響，美國國會態度趨謹慎
問：台美貿易暨投資架構協定（TIFA）會談已經兩年沒有進行了，何時可能會重新啟動？
答：我們本來計畫在去年12月重啟談判，但當時發生美國牛肉爭議，美國國會來函希望暫停談判。做為貿易談判者，這真是一個兩難。如果兩方簽訂協議，但有一方卻反悔不遵守其中一些協議，要執行協議就問題重重，這樣一來，雙方要怎麼站在這個基礎上再談合作呢？我們怎麼還有信心呢？在美國議會中，有些人來自大規模牛畜產業的州，他們對美牛出口受阻很不高興。
像之前美國的確有跟南韓簽署貿易合作，南韓卻反悔不願意進口美國牛肉，這讓美國對其他市場的貿易談判變得更加謹慎、務實。狂牛病事件距今已經過了十年，不應該成為台美貿易的阻礙。
問：有復談的時間表嗎？
答：沒有時間表，但我希望在我任內可以盡快推動台美的貿易談判，這是遲早的問題。不過華盛頓方面會想要緩一緩，這不完全是美國牛問題，更是信心問題。
你知道，美國總是站在台灣這邊，美國也是世界上唯一銷售武器給台灣的國際友人。有時候我會和台灣朋友與領袖級人物這樣解釋現在的局面，我說，台灣和美國的友誼長達60年，我邀請你來我家，我幫忙教育你的學生，我希望你的生意可以長長久久，多年來我總是希望可以幫助你、捍衛你。但是，現在當我邀請你進到我家，我們坐下來用餐，你心裡卻想著我會不會傷害你，會給你吃什麼讓你生病的東西？所以從朋友的觀點來看，這真的讓我們很受傷，我們這麼支持台灣，你們卻覺得我們會傷害你們。
媒體用字甚至很嚴厲，說美國很丟臉。台美雙方應該要從美牛爭議中學到教訓，並從這個基礎上往前走。我必須說台美的友誼基礎仍然非常穩固，農產品約占台美貿易的15％，牛肉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當然外界看來，牛肉進口是很具象徵性的議題。
台美自由貿易，有可能嗎？
影響利益團體甚巨，訴求尚未統整
問：台灣方面一直希望跟美國簽訂FTA（自由貿易協定），是否有可能？
答：我們當然會希望FTA簽訂愈多愈好，但對美國而言，台灣可以出口電子元件到美國，但美國可以出口哪些東西到台灣呢？美國擁有全球最具競爭力的農業，所以當然會選擇輸出農產品，但台灣準備好開放市場了嗎？台灣沒有養很多牛，你們養比較多的豬，但是美國也有很多豬，有很大的農場，養牛豬雞等畜產，台灣會想要進口嗎？台美要簽訂FTA，就必須務實面對這樣的問題。要知道，FTA是站在互惠的基礎上。
問：你認為在台灣，是否FTA議題被政治人物操弄，以致於提出來的問題一般民眾都不太瞭解？
答：我想台灣政府有盡量去對台美貿易表達訴求，但媒體偏向強調為何台美不盡早簽訂貿易協定。我派駐澳洲的任內三年竭力推動美澳的FTA簽訂，後來也參與促成美、韓的FTA簽訂，這不容易啊！關乎多方利益團體的交涉。如果要簽署自由貿易協定，就一定要照合約來走，不能單邊選擇局部有利的條件，否則就有違自由貿易的精神了，你不能說我拒絕牛肉、豬肉進口，但是我希望對美銷售更多的電視，這不是FTA。現在這個局面，很難談FTA。
問：金融海嘯後，美國對於簽訂任何FTA，會不會更謹慎考慮？
答：有些國會議員是更謹慎了。他們擔心簽訂FTA之後，貿易壁壘不見了，會讓美國產業逐漸外移，產生更高的失業率，使稅收銳減、製造業受創嚴重。
上任來相互釋出哪些善意？
文化與實質互惠，爭取70億外館建案
問：過去幾個月，你實際上著力在哪些主要任務？
答：我這幾個月經常在外演講，跟很多人互動，還在高雄歷史博物館，美國在台協會舉辦了「美國在南台灣的足跡」特展（展期3∕16～7∕4），講1950到1980年代，美國人在南台灣的「中美合作」故事。當時，美國人在南部很活躍，與許多當地的軍方、商人有過一段歷史性的友誼交流，甚至還找到一個年代相當悠久、還會發出音樂的點唱機。
此外，我也力促AIT內湖新館的建成，大約用六個月拿到所有的營建許可，這速度很快了。我上任後、去年9月第一次見到吳敦義院長。我就跟他反映要拿到許可很不容易，因為有太多單位遞件申請，需要蓋很多圖章。我跟他說，這個建案很重要，因為象徵台美關係的進展，這是歷史上第一次、也將是唯一一次，美國要在內湖蓋一個官方正式外館，當成對台辦公室，將耗資2億2000萬美元（約新台幣70億元），將有效促進台美之間的邦誼，但現在建案卻卡在營建許可的申請上。
吳院長立即成立工作小組處理此議題，隔天我就獲邀去開會討論這件事。不到六個月拿到所有的許可，現在我們很高興，4月就要啟動第一期工程。需要30個月。等第一期建完後，我們會再向國會爭取第二期的經費。
問：你會舉辦動土典禮嗎？
答：楊甦棣（Stephen M. Young）處長在時就辦過周邊工程的揭示典禮了，而且照片還刊登在《華爾街日報》（WSJ）上，我如果再辦動土典禮、宣稱這項工程事在我任內正式動工，那顯得我很驕傲自大。
愛台灣，老外怎麼表現？
做瑜伽、四處逛，如台灣人一樣生活
問：來台灣後，公務之餘的嗜好是什麼？
答：我一週做一次瑜伽。有一個瑜伽老師每週二會來授課。前幾天我才到大直美麗華去看了來台後的第一場電影，是梅爾吉勃遜主演的刺激動作片《驚爆萬惡城》。此外，我喜歡到處走走看看，去藝廊看展覽一直是我的嗜好，我希望帶進美國的一些代表性的藝術作品掛在我的官邸中，這樣在一些正式的外交接待上，就有機會交流美國文化。我也在台灣找尋一些有台灣淵源的美國藝術創作家，以後台灣的訪客來，也許能看到牆上滿滿都是台灣藝術作品。
我也曾經到埋有核廢料的蘭嶼去拜訪當地的達悟族原住民，我很想再回去看看。其他像是澎湖、馬祖、金門等外島，我都還沒有機會去看看。我去墾丁待過一天，很想再回去，我也想去日月潭，住頂級的飯店，如涵碧樓。我也計畫全台吃透透，但台灣的美食讓我變太胖了，這讓我非常掙扎（大笑）。我以前曾去參訪過三義木雕，對他們創作很感興趣；我也喜歡去夜市，目前我去了四個，希望可以多去走走，聞聞夜市的特殊味道，像臭豆腐。
問：聽你計畫這麼多，但是好像都沒有時間去，公務很繁忙！
答：所以我很「頭疼」（用中文說）！
問：你還學中文嗎？
答：（以下訪問，司徒文均用中文回答）我中文還不好，我12年多沒說中文。我現在週一到週五每天安排一個鐘頭來學中文，但多半因公務太忙而沒有時間上課。
問：那你看台灣電視節目或新聞嗎？可以看得懂？
答：有時候口音很麻煩，我習慣北京話兒。有時候口音聽起來好像是「四好」，但你的意思是「嗜好」，有時候聽起來像「戶難」，但你的意思是「湖南」，所以有時候我聽不懂，但這是我的錯誤，我應該要改善。
問：所以下次專訪用中文？
答：如果我用中文，肯定犯很多錯誤，我不能完全表達我的意思。
問：到目前為止說得很好。
答：不好……（笑）。
（黃漢華、林讓均整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