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最近有兩部超級賣座影片《阿凡達》和《艋舺》,但以觀賞人數計算的話,這兩部片都比不上從2月底就開始全台巡迴放映的65分鐘紀錄片《±2℃》。
這部片的催生者、知名媒體人陳文茜估計,從2月22日首映算起十天之內,透過電視看過的人已有200萬,透過網路觀看的也有100萬到200萬。3月後,這部片又繼續在各縣市巡迴播出,觀看人數是《阿凡達》與《艋舺》的二倍以上。
3月5日、一個星期五的夜晚,《±2℃》來到宜蘭金車酒廠放映,民眾扶老攜幼來觀賞,座椅後面、旁邊都站滿了人,從8歲到88歲的民眾都有。
57歲的黃金明,帶著父母一同前來,「看完片子實在很震撼,因為它很系統性地呈現許多暖化的災難現場和問題。」觀眾之一的李靜芝甚至特地從桃園趕到宜蘭,看完後她肯定製作小組的盡心盡力。宜蘭之後,這支片子在3月、4月間還要到屏東、高雄等地播放。
《±2℃》掀起的台版全球暖化風暴,是屬於影劇加紀錄片的「異常氣旋」,連中央氣象局氣象預報中心主任鄭明典都明顯感受到。
有一天他在辦公室,接聽了一位三重婦女來電,詳細說明住家位於三重的哪個位置,然後問了鄭明典一個問題:「海水會上升,請問我家在這個地方,需不需要搬家?」鄭明典只好安慰她,「若是會淹水,應該也是300年後吧。」
這部片子也引起國內環境專家的各種評論。「這部片拍得好不好,應該分成三個層次,戲劇性、新聞性、還是科學性?」一位環境研究前輩就評論,《±2℃》的新聞性與戲劇性當然是一流的,但是關於海水上升與氣候變遷的科學性知識是不足的,甚至有些可能有爭議,例如說海水會上升六公尺,其實聯合國IPCC專家評估約一公尺左右;說台灣會是全球第一批環境難民,也可能是危言聳聽了些!
不過,不管議論聲浪有多大,這部定位讓家庭主婦、中學生都應該看得懂的紀錄片,已經達到了絕佳的宣傳效果。會有這種效果,除了是全球關切的話題外,所有參與其中的人,無一不是社會意見領袖與精英,也讓這部片子一出場就引起關注。
文茜號召,動員重量級人物
《±2℃》由陳文茜發起,知名廣告人孫大偉擔任製片,陳文茜掛名撰稿人,幾米繪畫,蔣勳負責口白。演藝圈加名主持人也強力動員,張小燕、周杰倫、五月天、王力宏、陶晶瑩、蔡康永、陳鳳馨等十多位都參與錄製廣播公益廣告。
首映當天,從大官到大企業家也都出席。行政院長吳敦義等五院院長、林百里、施崇棠、郭台銘、張明正、蔡明介、鄭崇華、嚴凱泰等多位大企業家,也史無前例的同時出現。
紀錄片同時號召每人寫一封信給馬英九總統,據總統府統計,十天之內湧進數十萬封。問陳文茜這樣大張旗鼓、勞師動眾推出紀錄片的目的是什麼?她以一貫柔軟細緻的聲音,堅定地表示:希望政府大力推動綠色政策,希望喚起大眾以選票表達重視環保的公民意識。
陳文茜設定《±2℃》放映與發酵影響力的時間表是這麼定的:2月底推出,3、4月在宜蘭、屏東、高雄縣市、嘉義、苗栗等地播出。之後要趕在中央政府總預算在5至7月間編列、送立法院之前,產生綠色政策上的實際影響力。更要趕在今年颱風季前有所動作。
「這是我第一次拍紀錄片,如果不能在下一個颱風來之前,讓大家有足夠的準備,我會很自責,」陳文茜表示,這部片是被去年釀成八八水災的莫拉克颱風所觸發拍攝的,因此必須搶時間在今年颱風季前創造絕對影響力。
因為要及時創造影響力,從一開始陳文茜就不是採慢工出細活的方式,「我告訴製作小組,別管好壞、創意、結構,我們不是在做一個得獎影片。」
災難報導多年,八八水災催化
其實,拍台灣版《不願面對的真相》紀錄片的想法,在她心裡其實已蘊釀了四、五年。當許多人質疑,陳文茜過去不是環保專家,怎會突然間變成環境鬥士時,陳文茜倒是為自己辯白一下。
2005年9月,《文茜世界週報》開播,第一集節目報導了北京奧運,第二集就播出美國的卡崔娜風災。2006年9月,陳文茜到香港訪問前美國副總統高爾。她發現,高爾的影片把層次拉高到全球暖化是怎麼發生的,從那時開始,陳文茜關注起「全球暖化」這個議題。
多年下來,《文茜世界週報》累積播報了100多個鐘頭跟全球暖化有關的題目。去年6月,節目播出一則新聞指出,澳洲和美國氣象中心都發表報告,說2009年下半年聖嬰現象將再起。當時陳文茜很納悶,記得在2007年才報過反聖嬰現象,2008年的華南大雪讓80萬民工在廣州車站無法回家,就是因為反聖嬰,怎麼現在又來一個聖嬰?
2009年下半年,世界氣候災難連連,《文茜世界週報》7月播出北京大雨、22省大雨,8月莫拉克颱風重創台灣,從那時算,沒有一個星期世界是平安的,節目可說週週都報大災難。針對氣候異常類新聞,陳文茜一看到重要的就開稿單給製作單位,檔案夾裡列了:法國大豪雨、山東暴雪、雲南乾旱、澳洲乾旱、肯亞土石流……。稿單多到製作小組反應:「文茜姐,太多了,必須刪掉一些。」
「氣候災難多到根本來不及做,還要把死亡人數不夠多的刪掉,」陳文茜光做節目就見證了氣候災難的速度和幅度暴增。她坐在主播檯上,常常不免想著:就要這樣繼續播報氣候災難新聞嗎?彷彿一直在記錄一個「死亡中的社會,然後呢?」最後,莫拉克颱風成為觸發一個新行動的引信。
在統一企業總經理羅智先夫婦的安排陪同下,去年八八水災後,陳文茜去了淹水久久不退的林邊。林邊最熱鬧的大街上,只有行走泥濘地的悍馬車才走得動。街上的統一超商店內慘不忍賭,羅智先夫婦也看傻了眼。「到處都是沙,呼一口氣就快窒息,黃沙漫漫,如果不是旁邊有招牌,我還以為這裡是伊拉克,」陳文茜戴著口罩、穿著雨鞋,如戰地記者一樣。她見到兩眼渙散的林邊鄉長,他儼然被嚇壞了,令她相當感慨。
這時,無力整治破碎家園的陳文茜,找到自己參與的角度:製作一個台灣版氣候紀錄片的時機到了。回到台北後,和中天電視總經理廖福順談起這件事,「去做,去做,」廖福順非常支持。
長官支持,製作小組成軍
於是《文茜世界週報》的製作團隊馬上在會議室裡一起觀看《不願面對的真相》紀錄片。看完後大家熱烈討論的重點集中在,紀錄片中一些圖表、動畫、影片製作,不是電視台的設備、資源和人才可以處理得來的。
例如,要呈現三種溫室氣體的三道上升指數,以2D形式製作就要花上七天七夜;做3D動畫,一秒鐘就要幾萬塊。「事情很大條,」大家驚覺。廖福順建議陳文茜去募款,陳文茜同步打電話給孫大偉,表示這類視覺的處理是廣告公司的領域,要他幫忙。於是製作小組就這麼成軍了。陳文茜帶《文茜世界週報》的小組處理新聞素材。孫大偉帶著廣告公司的團隊,加上外圍動畫、影像處理創意工作者,處理視覺。
接下來,陳文茜負責向企業家募款,只是,錢完全不經過跟陳文茜相關的公司,避免麻煩。「小心啊,紅衫軍事件期間,帳是每天查的,每一筆錢的進出都要很清楚,」孫大偉提醒陳文茜。
她最先找上八八水災重災區屏東的子弟、趨勢科技董事長張明正,張明正把另個屏東子弟、聯發科董事長蔡明介拉進來。陳文茜再打電話給廣達董事長林百里,林百里接著主動拉台達電董事長鄭崇華進來。
之後,陳文茜打電話給鴻海董事長郭台銘及華碩董事長施崇棠,兩人也點頭表示加入。裕隆董事長嚴凱泰因汽車廣告合作案,從孫大偉那裡得知這個計畫,主動表達意願。七位企業家,一人捐200萬。台積電基金會後來也加入。最後《±2℃》總共募到1900萬。
只有五個月的時間,1900萬的經費。陳文茜長考後做了幾項重要決定:不拍科普片、科幻片;大量呈現全球氣候災難事實,不陷入科學方面的爭辯;以大多數科學家可以接受的《±2℃》觀念做主軸;拍一個一般媽媽都看得懂的片子。
製作小組向香港Image Bank買國際氣候災難新聞片,花掉1.5萬美元;向美國Getty Images買海平面升高後全世界將消失的100個地方的照片,花費1萬5000美元。其他包含動畫、剪接、攝影等等製作費用,製作成本總共800萬元。剩下的經費則用於推廣,包括修改影片、在華山藝術特區展覽幾米為紀錄片繪製的畫作、公車捷運的宣傳看板、各地播放的場地費用、宣傳旗幟海報等等。
壓力承受大,身心皆出問題
那段時間面對龐大的壓力,一向給人現代形象的陳文茜,甚至請來多方神祇的祝福。《文茜世界週報》裡有個成員是天主教徒,天天為紀錄片禱告。陳文茜也打電話給篤信藏傳佛法的劇場名人丁乃竺,丁乃竺趁飛到印度時請喇嘛幫忙做法事,並傳回消息說:「卜出吉卦,安心。」
後來陳文茜擔心印度的喇嘛還是遠了一些,所以又打電話給星雲法師求救,請法師在佛光山大雄寶殿幫製作小組祈福。進入最後製作修改階段,陳文茜拉著導演和剪接師,調了三間剪接室一起作業,於過年期間沒日沒夜地做。
由於素材牽涉蘋果電腦和PC電腦系統,經常發生甲電腦和乙電腦不能相容。製作小組有時會失控痛罵,「世界上除了全球暖化問題,最痛恨的就是蘋果和微軟這兩家電腦公司。」
有一天剪到一半,剪接師突然起身說要離開,陳文茜很緊張地問:「你要去做什麼?」他回答,要去看韓國偶像團體Super Junior表演《Sorry Sorry》。陳文茜只能答應,但派自己的司機送剪接師去,並在表演結束後專車火速接回剪接室。「最後階段的工作中,充滿了這種瘋狂狀態,」陳文茜回想起來不禁搖頭苦笑。
最後一段時間,壓力大到讓陳文茜的胃痙攣老毛病發作,吃不下飯,每天吃六、七片胃藥止痛,繼續熬夜工作到半夜,剪完後人一下瘦了五公斤。
媒體廣宣傳,不分電子和平面
製作好片子後,《±2℃》的後續行銷推廣,也需要許多突破。例如必須跨越各電視台過去不合作的慣例,這是陳文茜用盡一生累積的各種人脈協助才達成的。
陳文茜主動和中天、東森、TBVS、中視等電視台談合作播放。做媒體購買的群邑集團台灣區總裁俞湘,幫忙打電話給華視、客家電視、公共電視。NEWS 98、飛碟電台、雅虎、新浪網、中廣、蘋果日報等網站,也掛上紀錄片供免費下載。
這種跨越各媒體的集體傳播現象,十分少見,然而還是有些媒體是無法跨越的,包括三立、民視兩家綠色系電視台都未參與。陳文茜鮮明的個人色彩,讓她能夠集結包括企業家、政府及民間的強大資源。另外,由於八八水災重災區多半集中民進黨執政縣市,不少民進黨執政縣市也歡迎紀錄片來播放,例如民進黨立委田秋堇及高雄市長陳菊分別在宜蘭、高雄為影片站台。
然而,紀錄片中部分的錯誤,引發環保團體的抨擊。例如,紀錄片中提及「台灣氣溫上升攝氏一度,降雨增加100%」,正確應是降雨「強度」增加100%。這部分,《文茜世界週報》小組承認是作業疏失,並已緊急修正。
綠黨召集人潘翰聲,曾公開質疑片子製作的過程不夠嚴謹。綠色消費基金會董事長方儉則計畫,另外拍一部「正確版」,預定在4月22日播映。
在專業紀錄片導演的眼中,認為《±2℃》在呈現上可以多元一些,例如,全片以「硬行銷」為主軸,但如果增加軟性行銷的面向,包括以人物故事入鏡,會讓片子更感動人,另外也可以多增加台灣拍攝的內容。這些批評有其道理,《±2℃》製作小組也謙虛聆聽,他們一邊修正,一邊加快散播觀念,希望喚起行動力。
推動公民綠意識,改變政商
「我們面臨的挑戰很大,看完紀錄片不能只是歎息,每個人都必須採取行動,」參與很深的中央研究院地球所研究員汪中和,在宜蘭的播映會上,對著觀眾表示。
3月4日環保署提出新版減碳減量目標,表示十年內須減少二氧化碳(CO2)排放量2.1億噸,是1月間提出的8700萬噸減量目標的兩倍多,是很突破性的一項承諾。
陳文茜從政治圈友人得知這個消息,對政府願意採取更積極的減碳動作,開心得不得了,隔天一早急著翻遍各家報紙,但翻來翻去,只在《經濟日報》上看到這則消息,標題是:「政府減碳目標加碼,衝擊鋼鐵石化業。」
「社會精英包含媒體,充滿了雜音,學者、專業人士、立委、媒體是政府和民間的橋樑,但這個橋樑柔腸寸斷,」失望的表情,閃過她那總帶著一抹輕淡笑意的臉上。陳文茜相信,解答在人民身上。
接下來的一兩年,陳文茜會處於半志工狀態,推動《±2℃》的二部曲:號召企業簽下公約,承諾蓋綠色廠房;遊說五都縣市長候選人,將綠色政策寫進競選承諾;號召每位公民,每人種一棵樹……。
「當公民的意識夠強大,政治人物、企業就會回應,」陳文茜表示她做了非常多的策略思考,認為這是唯一的路。至於台灣的公民社會將如何回應,則還有待時間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