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阻絕」到「順應」
扭轉800年觀念,為西元2100年準備
「2100年前,太平洋島國因為海平面上升而淹沒」、「馬爾地夫想在斯里蘭卡、印度購地,舉國搬遷」、「馬紹爾群島、吉里巴斯及吐瓦魯將被淹沒,未來只能遷移」10月份在馬紹爾群島舉行的太平洋氣候變遷圓桌會議上,充斥這樣的訊息。
氣候變遷造成海平面上升,全球各大洋的小島國家面臨生存危機,在聯合國哥本哈根氣候變遷會議前100天,他們聚集一起,要讓國際聽到內心的聲音。
就在此時,位於歐洲西部的荷蘭也遭遇氣候挑戰。
這個土地有60%低於海平面的低地國也發生海水入侵。然而,他們不像島國,不打算舉國遷移,而是動員全國上下,整合各界,共同制訂一連串因應氣候變遷的方法。
「荷蘭人面對氣候變遷的積極態度,令人敬佩,值得台灣學習!」經濟部水利署水利規劃試驗所長陳弘凷表示;「荷蘭是少數拿得出因應策略的國家,」台大土木系教授李鴻源有類似看法。
談到氣候變遷,國內許多專家不約而同都推薦荷蘭。連發生卡崔娜風災的美國,近幾年也積極以荷蘭為師,找他們協助。 攤開荷蘭的地圖,這裡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口三角洲之一,萊因河(Rhein)、繆斯河(Meuse River)、斯海爾德河(Scheldt)聚集在此,再流入西邊的北海海口。自古以來,荷蘭因為地形低窪,飽受水患威脅,成為地勢最脆弱的國家,13世紀以來,荷蘭人就興建堤防、水壩,成為填海造陸的專家。
然而,隨著氣候改變,荷蘭人發現,最近20年荷蘭外海的海平面上升4公分,平均氣溫比1950年代增加1.5度,是一般值的兩倍,水患發生機率因而增加。
近800年來,荷蘭與水搏鬥,以治水工程聞名世界,「人定勝天」是他們堅信的道理。可是,面對21世紀的極端氣候,他們也開始改變思惟,準備與水共生,將荷蘭打造成氣候不侵(climate proof)的國度。
「氣候不侵是指荷蘭人與極端氣候共同生存,好減輕災難!」參與荷蘭VAM氣候調適減量計畫的馬斯垂克大學助理教授張瓊婷解釋,順應氣候改變是荷蘭人在新世紀的新做法。
堤防、大壩都擋不了海面上升趨勢
為什麼荷蘭人會在21世紀改變800年來的傳統做法? 這樣的大轉變不是一夕造成,而是歷經氣候變遷帶來的慘痛教訓所致,荷蘭體會天人合一,順應自然變化,治水政策也從抵抗變成和自然為友。
先從他們近年碰到的天災談起。長久以來,北海、河川一直是荷蘭人的兩大水患來源,過去都靠傲人的堤防、水壩阻絕流水,然而,氣候異常已經超過荷蘭人預期。
光是1990年代,荷蘭就發生兩次大水患,其中在1995年,萊因河氾濫,堤防出現裂縫,還造成至少20萬人撤離家園。 那次經驗給荷蘭人很大的震撼,「顯然這是警訊!」瓦格寧根大學教授路易士.史都(Lodewijk Stuyt)分析,海平面上升,阻礙河水入海,一旦暴雨來襲,河川便氾濫成災,十年前,就已經發現海堤無法全然抵擋海水,不能防衛西部海岸線。
依據荷蘭國科會(NWO)去年製作的《大水不侵》(Waterproof)短片,位於北部、頗具名氣的章德弗特(Zandvoort)海水浴場,這兩年暴雨頻仍,餐廳幾乎被風雨捲走,來客數也受影響,海岸線受侵蝕。即使在海中大量填沙,企圖拯救沙灘,效果也極有限。
不只水患變得嚴重,荷蘭人也感覺天氣愈來愈溼、愈來愈熱。從《大水不侵》短片上可看到,去年夏天,荷蘭街上的婦女穿著清涼的露背裝,臉頰仍熱得發紅,揮汗如雨,而日照時間增加,也使得荷蘭開始試種法國南部的葡萄,釀製葡萄酒,十分罕見。
萊因河平原不再平靜,交通、農作優勢危急 近幾年來氣候變遷,萊因河水位變化多端,時而泛濫、時而下降,也讓荷蘭人擔心影響萊因河的運輸業,衝擊歐洲第一大港鹿特丹的命脈。
回顧1850年的萊因河,還是風光明媚的平靜河流,浪漫派作曲家舒曼當時住在河畔,即使得了精神分裂症,仍然寫下旋律悠美的第三號交響曲《萊因》,成為傳世之作。
但是,21世紀的萊因河水位不穩。瓦格寧根大學教授艾可.梵伊藍(Ekko van Ierland)在《大水不侵》裡就說,萊因河是通往歐陸的重要交通要道,荷蘭有四成貨物要靠河川運送,貨物經河運在鹿特丹港卸下,改以小船送進內陸,水位若下降,港口功能受限。
2003年夏天,前所未有的熱浪襲擊歐洲,萊因河發生乾旱,有些貨運只好改走公路,迫使壅塞的交通雪上加霜,自由大學教授皮特.芮特維(Piet Rietveld)就表示,未來30年如不改善,荷蘭經濟將受衝擊。
不只運輸業因為極端氣候而商機受損,荷蘭農業也遭到危機。 最大的水利會萊因地(Rijnland)主席傑哈.董博斯(Gerard Doornbos)就表示,西海岸一帶原本土壤肥沃,適合鬱金香等球根植物,可是,海水侵蝕會增加土壤鹽分,政府正打算把鬱金香往東部遷移。
與德國交界的東部農業區,近年也因為乾旱、雨量不足而收成不佳,瓦格寧根大學教授史都就認為,這個問題比淹水還要嚴重。
以卡崔娜為鑑,重新設計國土計畫
為了因應氣候變遷,京都議定書早在1997年喊出溫室氣體減量口號,這12年來,荷蘭是否靠著減量,面對一連串天災?又是怎麼轉變心態,與自然為伴? 「當然先從減量做起!」VAM氣候調適減量計畫主席凱崔斯.簡馬(Catrius Jepma)在《大水不侵》中表示,實施能源政策,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可是,減量趕不及快速變化的氣候,還要調適、改變過去的思惟,才能自救。
安荷芬科技大學研究員魯德.札柏格(Ruud Zaalberg)也指出,若從心理學角度分析,荷蘭人長年面對水患,較願意調整心態,以順應氣候改變。
2005年,發生卡崔娜風災,荷蘭驚覺自己可能會成為翻版,動員全國上下,一致從減量轉向調適,「可說整個國家翻轉過來!」熟悉荷蘭氣候變遷政策的台大土木系教授李鴻源表示。
馬斯垂克大學助理教授張瓊婷也指出,就在這一年,荷蘭立法院提案,總理參與第一次全國調適策略會議,第二年,內閣批准名為ARK的國土規劃與氣候變遷國家型調適方案,並提出2.5億歐元來研擬對策。
4000小時整合全國共識,前瞻2200年環境
荷蘭人未雨綢繆,在ARK方案之下,模擬推算2050年氣候改變的可能情景:氣溫、海平面上升,暴風風速加強、冬雨增加、夏雨變大、熱浪和夏季乾旱變多,都對農業、能源、運輸、住宅區、基礎建設、公共衛生、觀光遊憩帶來不小衝擊。
根據氣象單位推估,2050年,荷蘭海平面將上升40公分,河川出海口的鹿特丹港,水患將增加十倍;海水上升到50公分,標榜萬年防洪的馬仕朗海障將不敷使用;2100年,海平面上升65至130公分,水患會增加100倍;到了2200年,海平面上升2到4公尺。 這些都是國土規劃與氣候變遷國家型調適方案,必須提出因應對策的情境。
2007年,針對國家型調適方案,相關利益團體參考模擬情形,召開了超過50場的磋商會議。李鴻源教授指出,儘管討論當中,各方抱持己見,但這些磋商會議總共進行了4000個小時,好取得共識。 同年11月,國家調適方案由部會首長協商會確定,送到國會及立法院討論,第二次全國會議召開,才結束兩年政策研擬,獲得通過。
連連天災使得荷蘭人體認自然不能駕馭,也體會加高堤防不是良方,便轉而和自然為伍,還給大自然該有的空間,國家調適方案就能看見這個改變。
2006年啟動的「還地於河」國土規劃,便是調適自然的做法。按照這項計畫,2015年以前,將以22億歐元進行40項計畫,把堤防移往內陸,增加水域,「與水共生」「與水為伴」的用語在政策裡出現,政府也從去年初宣導與水共生的概念。
從「硬工程」到「軟商機」
用水利經驗打造國家品牌
不只政府重視,民間也已經產生與水共生的回響。 Waterstudio建築師肯恩.歐道斯(Koen Olthuis)是荷蘭第一個發明漂浮屋——在水上建房子的人。他認為,運用水漲船高的原理,大水來襲,漂浮屋隨水升高,保障安全,既然人與水都屬於自然,人應該和水做朋友,過著與水共生的生活。
歐道斯現在和政府合作,在阿姆斯特丹與海牙之間執行「新水域計畫」,引水進入乾涸土地,還地於河,發揮蓄水功能。當大雨來臨,附近的水流聚集這裡,就能減少危害他地,未來他還打算在此興建漂浮社區。
「觀察運河渠道也能看到與水共生!」旅居荷蘭三年多的張瓊婷發現,渠道流水旁的土堤滿布青草,遇到枯水期,人們在此遊憩,豐水期則把土堤還給河川,讓河水上漲,而渠道以自然材質或亂石堆構成,魚鳥流連,水生生物有生長空間。
整合公私領域資源,重啟三角洲委員會
此外,2007年,荷蘭還成立了三角洲委員會,任期長達100年,也秉持與自然為友的觀念,網站上《與水同工》的短片就是最好的說明。第一任主席則是曾任農業部長的主席喜斯.韋曼(Cees Veerman)。
其實,對中年以上的荷蘭人來說,委員會不是陌生的整合單位。早在1953年,北海風暴襲擊荷蘭西部,造成1800多人死亡,政府就第一次成立三角洲委員會,40年間,大興防洪系統,並在1997年功成身退。
直到21世紀氣候改變加劇,荷蘭發現當年三角洲委員會的工作還沒有完成,於是再度成立,還邀集水利專家、生態學家、經濟學家、國土規劃人士參與,甚至放遠眼光,以2200年為防洪目標。
經過一年評估,三角洲委員會在去年9月向內閣提出政策建議報告:氣候變遷將使荷蘭面臨前所未有的水災,現今有30%的堤防太低,無法保護安全,必須改變態度,和自然合作。
因此,委員會提出12項建議,結合國土規劃,將全國分為五個區域,從強化堤防到海岸維護,準備從2010年到2100年,每年投入15億歐元。 而總理也十分積極,建議案交由各部會執行,並且成立三角洲法案、三角洲基金,從天然氣盈餘支付所需費用。
細究三角洲委員會,這是超乎各部會的超然組織。他們可整合、協調政府各部門,擬定政策,本身卻不執行,角色有些像台灣的國家永續發展委員會,可是實質功能卻強許多。
不到七、八年,荷蘭有能力整合各界,凝聚共識,迅速正視氣候問題,和他們講究合作、務實的民族性有很大關連。
萊因地水利會主席董博斯解釋,中古世紀開始,荷蘭人解決水患,才瞭解合作的可貴。如果只有某地治水,洪水會淹到鄰近地區,糾紛、爭執四起,必須改變態度,整合力量,共同面對。
「這是荷蘭人所謂的『低窪地精神』!」駐荷蘭代表處經濟組長童本中表示。他從歷史分析,荷蘭人在17世紀就受清教徒影響,奉行喀爾文教派,也就是說,取得共識再做決定、多聽別人意見,所以,他們願意協調合作。
不斷實驗更新,水利技術折服全球
值得注意的是,身體流著經商血液的荷蘭人,早就將氣候威脅看成新商機。萊因地水利會主席傑哈.董博斯就表示,全世界各地的河川三角洲,都是人口聚集、商貿發達的地區,如果荷蘭能解決自己的三角洲水患,就可以將技術輸出給其他國家。
李鴻源教授也認為,善於經商的荷蘭人就有辦法把水利工程變成生意,「荷蘭人的技術走在前面,而且走得很快,他們能創造商機,」水利署水利規劃試驗所長陳弘凷這麼說。
這話一點不假! 查詢荷蘭經貿資料,全球前十大水利顧問公司,就有DHV、Arcadis、Royal Haskoning、Wittereveen+Bos等四家荷蘭公司,他們的工程項目從紐奧良到香港赤鱲角機場,而Van Oord、Royal Haskoning兩家公司就包辦了全球四成的疏濬工程生意。
進入荷蘭經貿網站,一張世界地圖標明荷蘭水利工程的征服地點,從美洲的巴拿馬運河、美國喬治亞州海岸侵蝕整治到亞洲印尼雅加達洪水整治、杜拜的棕櫚島,都是荷蘭人包下的工程,水利商機不容小覷。
以杜拜的棕櫚島來說,荷蘭幫杜拜大大打響了國際知名度,不少荷蘭人就笑說,應該也在荷蘭填一個鬱金香島,能幫荷蘭打國際品牌。
荷蘭人還發現,水處理業國際市場正在成長,預估全球規模有4250億歐元,2006年,荷蘭的水處理業出口金額達50億歐元,比前一年增加一成。2007年則成長到60億歐元。而若以2000年為基期,2008年水出口指數也呈大幅成長趨勢(見頁310表1)。
大致說來,近十年來,荷蘭水處理業當中,出口比率超過三成(見頁310表2),最近四年,出口總額也逐漸成長。
以台灣為例,水利署前年和荷蘭簽署備忘錄,去年開始邀請專人來台講習,陳弘凷表示,至今已辦過三次,而三角洲研究院(Deltares)科技組主任雨.德林(Huib de Vriend)也說,他們已經將水災警報系統賣給台灣。
荷蘭將自己的天災苦難、治水經驗化為全球商機,其來有自。回溯以往,1215年,荷蘭人興建世界第一座堤防,就註定邁向世界水利王國的道路。
1916年,西北部的須德海氾濫,荷蘭人於1932年在海面建立30公里長的大堤防,把海趕出去,封閉須德海,創造淡水的艾塞湖。從此,30公里的堤防成了湖、海交界線,取代原本300公里的海岸線。
到了1968年,荷蘭人憑著填海造陸的技術,向大海要來16萬公頃的地,蓋了超過2400公里的堤防和300個防水設施,憑藉這些成就,更向世界拓展王國版圖。
如今,進入21世紀,氣候不侵的荷蘭要與水和平相處,他們能不能因此更有安全保障,又將在國際創造什麼樣的新商機,令人期待。